剧刊终期(一)(第24/33页)

但出来开门的不是黑,是房东家的人。珰女士急步走上楼,隐隐的有些失望。孩子倒是睡得好好的,捏紧了两个小拳头在深深的做他的小梦。她放下了买来的奶瓶,望着堆绣着冰花的玻璃窗,站在床前呆了一阵子。“黑怎么还不来?”她正在想,一眼瞥见了桌上一个字条,她急急的拿起看,上面铅笔纵横的写着:——

来你不在。孩子睡得美,不惊他。跑了一整天,想得到的朋友处都去过。有的怕事,有的敷衍,有的只能给不主重的帮助。崔是无可动摇,传来的话只能叫你生气,他是那样的无礼。我这班车去××,希望能见到更伟大的上峰,看机会说个情讲个理,或许比小鬼们的脸面好看些也说不定。你耐心看着孩子,不必无谓躁急,只坏精神,无补益。我明晚许能赶回。黑。

她在床前的一张椅上坐下了,心头空洞的也不知在忖些什么。穷人怀抱中那死孩的脸赶不去的在她的眼前晃着。她机械的伸手向台上移过水瓶来倒了一口水喝。她又拿起黑的字条,从头看了又看,直到每一个字都看成极A疏的面目,再看竟成了些怕人的尸体,有暴着眼的,有耸着枯骨的架的,有开着血口的,在这群鬼相的中间,方才那死孩的脸在那里穿梭似的飞快的泅着。同时金铁击撞和无数男女笑喊的繁响在她的耳内忽然开始了沸腾。

她觉得她的前额滋生着惊悸的汗点,但她向上举起的手摸着的只是鬓发上雪化了水的一搭阴凉。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这是疯了还是傻了?”她大声的说。“就说现在还没有”,她想:“照这样子下去要不了三五天我准得炸!”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哪儿都是死的胜利?听到的是死的欢呼,见到的是死的狂舞,一切都指向死,一切都引向死。什么时代的推移,什么维新,什么革命,只是愚蠢的人类在那里用自己骨肉堆造纪念死的胜利的高塔,这塔,高顶着云天,它那全身飞满的不是金,不是银,是人类自己的血,尤其是无辜的鲜艳的碧血!时间是一条不可丈量的无厌的毒蟒,它就是爱哺啜人类的血肉。

这世界,这年头,谁有头脑谁遭殃,谁有心肠谁遭殃。就说蘩吧,他倒是犯了什么法,作了什么恶,就该叫人直拉横扯的只当猪羊看待?还不是因为他有一副比较活动的头脑,一副比较热烈的心肠?他因为能思想所以多思想,却不料思想是一种干犯人条的罪案。他因为有感情所以多情感,却不知这又是一种可以成立罪案的不道。自从那年爱开张了他的生命的眼,他就开始发动了一种在别的地方或别的时间叫作救世的婆心。见到穷,见到苦,他就自己难受;见到不平,见到冤屈,他就愤恨。这不是最平常的一点人情吗?他因为年轻,不懂世故,不甘心用金玉的文章来张扬虚伪,又不能按住他的热心,躲在家里安守他的“本分”;他愈见到穷的苦的,他对于穷的苦的愈感到同情与趣味,他在城市里就非得接近城市的穷苦部分,在乡间也是如此,他一个人伏处在没有光亮四壁发霉的小屋里不住笔的写,写他眼里见到的,心里感到的,写到更深,写到天光,眼泪和着墨,文字和着心肠一致的热跳,直写到身体成病,肺叶上长窟窿,口里吐血,他还不断的写——他为什么了?他见到种种的不平,他要追究出一些造成这不平世界的主因,追究着了又想尽他一个人的力量来设法消除,同时他对于他认为这些主因的造成者或助长者不能忍禁他的义愤,他白眼看着他们正如他们是他私己的仇敌——这也许是因为他的心太热血太旺了的缘故,但他确是一个A青人,而且心地是那样的不卑琐,动机又是那样的不夹杂,你能着他吗?好,可是这样的人这世界就不能容忍;就因为他在思想上不能做奴隶,在感情上不能强制,在言论上不作为一己安全的检点,又因为他甘愿在穷苦无告的人群中去体验人生,外加结识少数与他在思想与情感上有相当融洽的朋友,他就遭了忌讳,轻易荣膺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头衔,叫人整个的无从声辩,张不到一个正当的告诉的门缝儿,这样送了命也是白来,如同一个蚂蚁被人在地上踏死,有谁来问信——哼!这倒是一个什么世界!

珰女士一头想,在悲苦与恚愤中出了神,手里的那个字条已经被挤捻成细小的末屑散落在身上都没有觉得。“当然”,她又继续想,“当然,各人有各人的见解。蘩的过错是他的迳直,思想是直的,感情,行为,全是直的,他沿着逻辑的墙围走路,再也不顾这头里去是什么方向,有没有危险。但我说他‘直’是因为我是深知他的,在有的人断章取义的看也许要说他固执,说他激烈,说他愚笨。也许这些案语都是相当对的,现在果然有飞来横祸惹上了身,要是没有救,惋惜他的人自然有,同时也尽有从苟全性命的观点来引以为戒的。且不说别人,就我也何尝在某一件事上曾经和他完全一致过?也许一半因为我是女性,凡事容易趋向温和,又没有坚强的理智能运用铁一般的逻辑律法取定一个对待人生的态度,也是铁一般的坚实。记得我每回和他辩论,失败的总是我,承认了他的前提就不能推翻他的结论,虽则在我的心里我从没有被他折服过。他见到穷苦,比方说,我也见到穷苦,但彼此的感想可就不同。我承认穷人的苦恼,但我不能说人不穷苦恼就会没有,种类不同罢了,在我看来苦恼是与生俱来不论贫富都有份儿的。方才那抱着死孩的穷人当然是苦恼,但谁敢说在风车里咆哮过去的男女们就能完全脱离苦恼,再有物质上的苦恼固然不容否认,精神上的苦恼也一样是实在。我所以只感到生的不幸,自认是一个弱者,我只有一个恻隐的心,自己没有什么救世的方案,我也不肯轻易接受他人的。我把我自己口袋里的钱尽数给了我眼见的穷苦,哪怕自己也穷得连一口饭都发生问题,我自分也算尽了一个有同情心的生物的心,再有我只能在思索体念这些人们的无告,更深一层认识人生的面目,也就完了。他可不然:第一他把人生的物质的条件认是有无上的重要,所谓精神的现象十九是根据物质生活的;A二他把贫富的界限划的极度的严;第三他有那份辩才可以把人间分之九十九的不幸与蹊跷堆放到财富支配不得均匀与不合公道的一个现象上去。他多见一份穷苦,他愈同情于穷苦;你愈同情于穷苦,他愈恨穷苦;愈要铲除穷苦;跟着穷苦的铲除,他以为人类就可以升到幸福的山腰,即便还不到山顶。这来他的刀口就瞄准了方向。我不服他的理解,但我知道他的心是热的。我不信他的福音,但我确信他的动机是纯洁的。如今他为了他的一份热心,为了他的思想的勇往,在遭受了不白的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