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刊终期(一)(第25/33页)
我心里真害怕,这预兆不好。可怜的黑,为朋友害折了腿怕也是白费。最可恨是崔,他这回的威福我怕是作定的了。他还饶不过我,竟想借此同时收拾我。哼,你做梦,恶鬼!我总有那一天睁大了眼看你也乖乖的栽跟斗,栽你自己都不相信!蘩,我几乎愿意你死,愿意你牺牲,愿意你做一只洁白的羔羊,把你全身一滴滴无辜的血液灌入淫恶的饕餐的时间的口……
珰女士这样想着觉得身子飘飘的仿佛在蔓草路上缓步的走着,一身的黑纱在风中沙沙的吹响,还有一个人和她相并的走着,那是黑,手抱一束憔悴的野花——他们是走向蘩的埋葬处。她眼前显出一块墓碑,上面有一行漆色未干的红字:“这里埋着一只被牺牲的羔羊。”她在草堆里向那块碑石和身伏了下去,眼泪像是夏雨似的狂泻,全身顿时激成了一堆不留棱缝的坚冰。
她全身顿时激成了一堆不留棱缝的坚冰,眼泪像是夏雨似的狂泻;一阵痛彻心脾的悲伤使她陷入了迷恍。她直挺在坐椅上有好一晌,耳内听得远处有羔羊的稚嫩的急促的啼声……啼的是床上睡醒了要奶吃的两个月的孩子。等到她从迷恍中惊起匆匆解开了胸衣去喂的时候,那孩子已经哭得紫涨了一张小脸声音都抽噎了。
……
这一晚珰女士做了一个梦。
她坐在一个类似运动场的围圈的高座上,乌魆魆的挤满了看客。场子中间是一片荒士,有不少累累的小丘,有长着黄草,有长着青草的。风吹动着草根发出一种幽响,如同细乐。这样过了一晌,她望见高台的那一边发动了热闹。一长串穿着艳色短服的人在台影中鱼贯的走出,沿着围栏复步的过来。她看出这些人肩头扛着一根肥大的铁锄。蘩是这中间的一个,这发现并A使她讶异,她仿佛本是专来看他表演的;但使她奇怪的是黑也在面,一个瘦弱的肩胛被笨重的铁锄压成了倾斜——她奇怪因为她分明黑是和她不仅同来并且同在看座上坐着的。这行列绕这围场走成了一个圆圈,然后在不知哪一边发出的吆喝声中他们都止了步,然后各自向场中心走去。再过一晌,这一些人自站定了一个地位,擎起了锄头,在又一声吆喝的喊响中,各自在身前的一块土上用力的垦,同时齐声开始了一种异样的歌唱,音调是悲壮如同战场上的金鼓,初起还是低缓,像是在远的涛声,再来是渐次高翻的激昂,排山倒海似的,和着铁锄斗着坚土的铮铮,把整个的空间震成了不分涯溪的澎湃。锄头的起落也是渐次的袖舞成了耀眼的一片。初起蘩和黑的身影,还可勉强的辨认,随后逐渐的模糊直到再也分不清楚,她望得眼珠发酸都是无用。这样绵延了不知有多少时间,忽然一切声响和动作都一齐止息了,场中间每人的跟前都裂着一个乌黑的坑口,每人身上的衣服也全都变了黑色。这时候全场上静极了,只听得风轻轻的掠过无数新掘的土坑,发出怡神的细乐,在半空里回旋,这时候她正想转身问她同看的人这耍的算是什么玩艺,猛然又听得一声震耳的吆喝,在这异响的激震中,场围中各个人都把锄头向空一撒手,的一声叫响,各自纵身向各自垦开的坑口里跳了下去,同时整个的天也黑压压的扑盖了下来……(未完)。
编者按:该文最后原注‘未完’,但以后各期未再登载。
(原载:民国二十年一月十日《新月》第三卷第十一期)
一封信
——给抱怨生活干燥的朋友
得到你的信,像是掘到了地下的珍藏,一样的希罕,一样的宝贵。
看你的信,像是看古代的残碑,表面是模糊的,意致却是深微的。
又像是在尼罗河旁边幕夜,在月亮正照着金字塔的时候,梦见一个穿黄金袍服的帝王,对着我作谜语,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说:“我无非是一个体面的木乃伊。”
又像是我在这重山脚下半夜梦醒时,听见松林里夜鹰的Soprano,可怜的遭人厌毁的鸟,他虽则没有子规那样天赋的妙舌,但我却懂得他的怨愤,他的理想,他的急调,是他的嘲讽与咒诅;我知道他怎样的鄙蔑一切,鄙蔑光明,鄙蔑烦嚣的燕雀,也鄙弃自喜的画眉。
又像是我在普陀山发现的一个奇景;外面看是一大块岩石,但里面却早被海水蚀空,只剩罗汉头似的一个脑壳,每次海涛向这岛身搂抱时,发出极奥妙的音响,像是情话,像是咒诅,像是祈祷,在雕空的石笋、钟乳间呜咽,像大和琴的谐音在皋雪格的古寺的花椽、石楹间回荡——但除非你有耐心与勇气,攀下几重的石岩,俯身下去凝神的察看与倾听,你也许永远不会想象,不必说发现这样的秘密。
又像是……但是我知道,朋友,你已经听够了我的比喻,也许你愿意听我自然的嗓音与不做作的语调,不愿意收受用幻想的亮箔包裹着的话,虽则,我不能不补一句,你自己就是最喜欢从一个弯曲的白银喇叭里,吹弄你的古怪的调子。
你说:“风大土大,生活干燥。”这话仿佛是一阵奇怪的凉风,使我感觉一个恐惧的战栗;像一团飘零的秋叶,使我的灵魂里掉下一滴悲悯的清泪。
我的记忆里,我似乎自信,并不是没有葡萄酒的颜色与香味,并不是没有妩媚的微笑的痕迹,我想我总可以抵抗你那句灰色的语调的影响——。
是的,昨天下午我在田里散步的时候,我不是分明看见两块凶恶的黑云消灭在太阳猛烈的光焰里,五只小山羊,兔子一样的白净,听着她们妈的吩咐在路旁寻草吃,三个捉草的小孩在一个稻屯前抛掷镰刀;自然的活泼给我不少的鼓舞,我对着白云里矗着的宝塔喊说我知道生命是有意趣的。
今天太阳不曾出来,一捆捆的云在空中紧紧的挨着,你的那句话碰巧又添上了几重云蒙,我又疑惑我昨天的宣言了。
我也觉得奇怪,朋友,何以你那句话在我的心里,竟像白垩涂在玻璃上,这半透明的沉闷是一种很巧妙的刑罚,我差不多要喊痛了。
我向我的窗外望,暗沉沉的一片,也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日光更不必想,他早已离别了,那边黑蔚蔚的是林子,树上,我知道,是夜鹗的寓处,树下累累的在初夜的微芒中排列着,我也知道,是坟墓,僵的白骨埋在硬的泥里,磷火也不见一星,这样的静,这样的惨,黑夜的胜利是完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