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翻译集(第11/25页)
前天Bishop Roots对我们说,中国现在爱国的狂热一天高似一天,并且有仇外的倾向。他在中国已有二十几年,他说他从不曾见过像现在这样的激烈情形。他的话是不错的。此番沙面的事情,比如就是一个警告。我们国民的自尊心与自重心并不是运定永远睡着的。歆海在华府会议时审过中国自从一八九四年来与列强订立的条约,足足有四百页密行骇人的数量。什么是条约只是侵损中国主权与尊严的伏据!可怜载满四百页的特别利权!我们姑且不问实体的损失,但我们不能不计算我们尊严的损失。且不必说远,就这庐山的牯岭就完全是一个外国人的世界。这是他们无期限的租地。租界上是不准中国人住屋的。路旁的椅子上是漆着“专为西人而设”的字样的。这都不算什么,最可注意的是苦力们都感觉到“外国人看我们不起”的侮辱。这是危险的。我们要知道牯岭的外国人差不多百分里有九十是传道的教士。我们当然不嫌憎他们的开辟避暑的地点,我们只惭愧我们不能供给他们现成的去处。但同时他们也不可过分的健忘,他们究竟是客,作客的权利并不是没有限度的,主人暂时的窘况并不证直客人占据他的家庭的鲁莽。
我们见过的教士也不在少数,在欧洲,在美国,在日本。我们亦很愿意与他们谈论。但我们差不多不能相信,何以到东方来的教士们特别的不讨人欢喜,都是异常的“力乏”?我们敢说大多数是头脑不清的,知识的浅陋不必说。大多数只知道一本《圣经》,最有趣的是他们连《圣经》都不曾看懂,他们有时解释《圣经》的见解真得叫人喷饭。但他们刚愎的自信他们有的是救度我们黄人的灵魂的权力。在这里和我们同住的一位牙医生教士就不知道太戈尔是谁,也不知道Dean Inge of St.Paul of London是谁,他相信加拿大——那是他的本土——的文明远胜于古希腊的文明,因为加拿大有柏拉图时代所没有的安迪生种种伶巧的发明与舒服的美观的弹簧沙发!乘便,他也记不清但底是罗马人还是希腊人,他也会得咒诅李宁与红色的苏维埃。看了这种情形我们对于他们个人当然不忍下什么不情的断语,但我们同时却也不能不迟疑派这班人来传道的教会究竟是什么存心——存心贬辱耶稣的福音还是认定我们中国人真的与非洲人不相高下?我记得泰戈尔在A京见法国大使那位有名Paul Claudel时候,笑着对他说“法国派一位大诗人到日本来做大使,那真是国际间最大的一个敬意”。但他们派力乏的教士们到中国来,大约也算是他们给我们的敬意。
所以我要劝他们特别注意泰戈尔这几段的话。如其他们果然能诚意的下一番反省工夫,果敢的重新他们自己传布福音的资格,那不仅我们知感,在他们自己也可以增加不少的威信。泰戈尔才是一位真诚的有力量的传道师,不愧是佛陀巴罗与真谛的后人。但说到这里我们也许把标准太抬高了。
最后我想青年们也应得注意这篇讲演。我们的诗人总不忘记提醒我们时代的希望是在青年人的身上。他的话虽则在日本讲的,但不是专对日本人讲的。我每次回想到老人爱人道爱和平爱真理的热烈与真挚与勇敢,便引起无穷的感兴,有时不禁眼眶里装满了热泪。
你们听见没有?他说人类渴望着一个伟大的声音出现,撼动这寂寞的人间。你们听见了没有?他说在这样不联贯的,嗫嚅的,不创造的世界里过活我们觉得不耐烦。你们听见了没有?他说人的所以伟大的缘故就在大胆的开始“可能”的境界,继续的探检茫昧的前程,直到那铁打的大门,上面刻着“不可能”的那个大字。你们听见了没有?现在我们的是一个新时代,我们的是一个新鲜的清朝,这时候打着我们大门叫喊的就是这伟大的声响:“英雄们,冲锋,经过讥笑与死辱的路径,你们冲锋到那不可能的境界去”。“青年们,冲锋,经过讥笑与死辱的路径,你们冲锋到那不可能的境界去”。你们听见了没有?
志摩于小天池
(原载:民国十三年九月二十五日《东方杂志》第二十一卷第十八号)
柴霍甫的零简——给高尔基
志摩 译
一 六月二十二,一八九九,莫斯科
你颓丧什么了,我的麦克席姆?为什么这样汹汹的不满意你的Foma Gordeyer?在我看来(如其你许我说)你的情形是有两个理由。你一起写东西就出了名,你上场的锣鼓是响亮的,所以现在一落平凡你自己就不自在,叫你沮丧。这是一个理由。第二是:一个作者是不能在外省过生活的,免不了受影响。随你怎么说,你已经吃着了文学的苹果,你已经是不可救的中了毒,你是一个作者,并且你永远是一个作者了。一个作者应分的生活,是接近文学界,交接作者们,呼吸文学的空气。所以你用不着存心抵抗,合该你投降,撑开了也就罢了——快搬到彼得堡或莫斯科来吧。尽你们找他们吵架,挖苦他们,瞧他们不起,都成,可是你还得跟他们一起混。
二 六,二七,一八九九,莫斯科
上封信上我说你做东西是打了锣鼓上场并且一来就出名,我并不存什么挖苦的意思——不是箴也不是贬。我并不曾想到谁的好坏,我只要告诉你,你在文学上并不经过神学院的训练,你一来就当牧师。你现在觉着烦,因为你发见你得领袖来做礼拜却没有一个经台。我要说的是:等一年或是两年,你自会得平静下去,那时你就会明白你的可爱的Foma Gordeyer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三 九月三日,一八九九,耶尔他
……我还有一个劝告:你校对的时候你得尽量拉掉所有形容名词与动词的状词。你的堆砌太多,结果看的人不容易领会,倒容易生厌。当我写“那人在草地上坐着”,谁都能明白我的意思,因为这句子是清楚,使人注意。我要是反个样儿写,看的人脑子里就觉得麻烦,就不容易懂,比如我写:“一个高高的,窄胸膛的,中等身材的,长着姜黄色胡子的,在青草地上坐着。他是叫路上人给挤倒了的,他默默的、怯怯的坐了下去,慌张的向周围望着。”这就不能一直打进人的脑筋里去,而写东西非得直打进人的脑筋里去不可,一下子的。还有一层,你天性是抒情的,组成你灵性的纤微是极柔纤的。你要是个音乐家,你不写得制进行曲的。要粗,要闹,要有牙齿咬,要大着嗓子争:这都不在你天才的范围内。所以我劝你校勘时不要怕麻烦,你得尽量的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