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浪游记快(第10/15页)

我自从游幕绩溪以来,见官场中的卑鄙丑事不堪入目,所以弃儒经商。我有个姑父叫袁万九,在盘溪的仙人塘做酿酒生意,我和施心耕合资入伙。袁万久的酒本来是在海上贩运的,不到一年,正巧遇上台湾林爽文叛乱,海路被阻,货物积压,本钱全部赔光了,不得已,仍然重操旧业。在江北做了四年的幕僚,其间没有一次快游可以记载。

后来,我们借居萧爽楼,过着人间神仙般的日子。时逢我表妹夫徐秀峰从广东归来,见我闲居于此,感慨地说:“您这样等着露水来煮饭,靠着笔墨来养家,终非长久之计,何不与我一起游商岭南?应当不仅只获得一点蝇头小利啊!”芸也劝我说:“趁现在双亲的身体还健壮,孩子也正强壮,与其在柴米上精打细算,以此苦中作乐,不如一劳而永逸。”我于是和各位朋友商量借贷,集资作本钱。芸也自办了一些绣货,以及岭南所没有的苏酒、醉蟹等物。我禀告了父母,于十月十日,和秀峰一起从东坝上船,出芜湖口而去。

第一次游长江,让我大畅襟怀。每晚停船后,必定要在船头喝点小酒。看见捕鱼的人用的渔网不到三尺,而孔却大到约四寸,铁箍箍着四角,目的似乎是为了让渔网更容易沉下去。我笑着说:“圣人的教导,虽然说‘渔网不要太密’,但像这样大的网孔,怎么能捕得上鱼呢?”秀峰说:“这是专门为网到鯾鲤鱼特制的渔网。”只见网用长绳系着,忽起忽落,似乎是在试探有没有鱼。没多久,迅疾地挽网出水,已经有鯾鲤鱼夹在孔里被捞起了。我这才感叹说:“可知单纯以自己的想法,无法猜测事物的奥妙啊!”

一日,见江心中有一峰突起,四周全无依靠。秀峰说:“此乃小孤山。”在一片霜林中,有殿阁参差错落。乘风行船直接驶过小孤山,很可惜没有能登山一游。到了滕王阁,就如同我们苏州府学的尊经阁移到了胥门的大码头,王勃《滕王阁序》中所说的,并不足信。我们就在阁下换乘高尾昂首的大船,名叫“三板子”。由赣关至南安方登船上岸,这天,正值我三十岁生日,秀峰准备了寿面为我祝寿。第二天,过大庾岭,山顶上有座亭子,匾上写着“举头日近”,是形容此山之高。山头一分为二,两边都是悬崖峭壁,中间留着一条通道如同石巷。道口处立着两块碑,一写“急流勇退”,一写“得意不可再往”。山顶有座梅将军祠,没有考证是哪个朝代的人物。人们常说“岭上梅花”,却并无一棵梅树,我心想梅岭难道是因为梅将军而得名的吗?我所携带的送礼的梅花盆景,到这里时将近腊月,已经花落而叶黄了。

过了梅岭,出了山口,便觉得山川风物顿然不同。岭西有一座山,山上有玲珑剔透的石洞,已经忘了洞名,轿夫说:“洞里有仙人睡的床榻。”我匆匆而过,因为没有游玩而深感遗憾。到了南雄,我们雇了条龙船继续走水路。过佛山镇时,见每家每户的墙顶大都摆列着盆花,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颜色,原来是山茶花。

腊月十五,我们才到达省城,客居在靖海门内,租了王姓人家临街的楼房三间。秀峰的货物都卖给了权贵人物,我也跟着他开货单,拜访客商。随即就有要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取货,不到半个月,我的货物就已经卖完了。

到了除夕,蚊子的嗡嗡声还像打雷一样响。新年拜节的人,还有穿棉袍纱套的。不单单是气候不同,即使是当地人,同样的五官却有着迥然不同的神情。

正月十六日,有官署中的三位同乡好友拉我去游河观妓,叫做“打水围”,妓女则被称为“老举”。于是我们同出靖海门,乘上小艇(小艇如切开的半个鸡蛋且加上了篷子),先到沙面。妓女乘坐的船叫“花艇”,都是船头相对分开排列,中间留着一条水路以便让小艇往来行驶。每帮大概有一二十个小艇,用横木绑定,以防被海风吹散。两船之间钉着木桩,用藤圈套着,以便随潮涨落而不松散。老鸨被称为“梳头婆”,头上戴着用银丝做成的架子,架子高四寸左右,中间空着而把头发盘在外面,还用长耳挖插一朵花在发鬓上。身披青色短袄,穿着青色长裤,裤管拖到脚背,腰上系着汗巾,或红或绿,赤着脚趿着鞋,样子像戏班子里唱旦角的。登上她们的花艇,即躬身笑脸相迎,撩起帷幔领我们进入船舱。舱中两旁列着椅子矮凳,中间设有一张大炕,有一扇门通向船尾。老鸨高喊“有客”,就听见纷乱的脚步声,有的挽着髻,有的盘着辫,脸上擦的粉如同粉墙,擦的胭脂则像红石榴。有穿红袄绿裤的,也有穿绿袄红裤的,有穿短袜趿着绣花蝴蝶鞋的,也有赤脚套着银脚镯的,有蹲在炕边的,也有靠在门旁的,双目闪闪,一言不发。我回头对秀峰说:“为什么这么做呢?”秀峰说:“相中以后,招一下手,她就会过来跟着你。”我试着招了一下手,果然有人高兴地来到我面前,从袖中取出槟榔敬我。我把槟榔放入口中大嚼,涩得无法忍受,急忙吐出来,用纸擦拭嘴唇,吐出的东西像血一般。整个艇上的人都大笑不已。之后,我们又来到军工厂的河面,妓女的装扮也都差不多,只是不管长幼都能弹琵琶罢了。和她们说话,回答说“咽谜?”“咽谜”是“什么”的意思呀。我说:“人说‘少不入广’,是因为会让人销魂,但像这样野俗的装扮,再加上一口听不懂的蛮语,谁会为之动心呢?”一位朋友说:“潮州帮的装扮得如同仙子,可以前去一游。”

到了潮州帮,船也像沙面那样排着。有个著名的老鸨叫素娘的,其妆束像唱花鼓的妇人,而那些妓女都穿长领的衣服,脖子上套着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间挽着一个小鬏像丫鬟的发髻,裹着脚的穿裙子,不裹脚的穿短袜,也穿蝴蝶鞋,拖着长长的裤腿,语音可以区别。但我终究嫌她们穿着异样,所以兴趣索然。秀峰说:“靖海门对岸的渡口有扬州帮,妓女装扮都是吴地一带的风格。你去,必定有合意的对象。”一位朋友说:“所谓扬州帮,仅有一个老鸨,叫做‘邵寡妇’,带着一个人称‘大姑’的媳妇,是来自扬州的,其余都是湖广、江西人。”因此我们到了扬州帮的地方,互相对面的两排船仅有十余艘,其中的妓女都是云鬟雾鬓,薄施脂粉,阔袖长裙,说话语音非常清楚。被称为邵寡妇的女人殷勤接待我们。有一个朋友另外叫了酒船,大的叫“恒舟娄”,小的叫“沙姑艇”,做东邀请我们玩,请我选妓。我挑了一个雏妓,身材相貌有些像我的妻子芸娘,而且她的脚非常尖细,叫做喜儿。秀峰选了一个名叫翠姑的,其余的人都各自有旧相好。把花艇停到河中间,然后我们开始开怀畅钦,到打更时分,我害怕把持不住自己,坚持想要回寓所,而城门此时已经关闭了。原来,海边城市日落就关城门,我不知道这个规定。等到宴席终了后,这些人有的躺着吸鸦片,有的搂着妓女调笑,侍者给每个人送来被子枕头,就要准备连床开铺了。我暗地里问喜儿:“你的艇上还有能睡觉的地方吗?”喜儿回答说:“有间寮房可以睡,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有客人了。”(寮房,就是指船顶上的房子)我说:“姑且去看一下。”招来一艘小艇,渡到邵寡妇的船上,但见整个扬州帮灯火相对就像一条长廊,寮房恰好没有客人。老鸨笑着迎过来说:“我知道今日有贵客到来,所以留下寮房来接待。”我笑着说:“你真是荷叶下的仙人呀!”于是有侍者拿着灯烛来引路,由船舱后登梯而上。寮房就如同一间斗室,旁边设有一张长榻,几案也都具备。揭开帘子再进去,就在头舱的顶部,床也设在旁边,中间方形窗户上镶嵌着玻璃,不点烛火而光满一室,原来是对面船上灯光映射过来的。被子帐子镜子柜子,都十分华美。喜儿说:“从台上可以看到月亮。”我们随即在梯门上打开一扇窗子,像蛇一样地爬行出去,就到了船后梢的顶部了。船顶三面全部设有短栏,一轮明月,水阔天空。纵横如乱叶般浮在水面上的,是酒船;闪烁如繁星般排列在天空的,是酒船上的灯火;还有无数小艇穿梭往来,笙歌弦索之声掺杂着涨潮的涛声,真令人心情为之变化不定。我说:“‘少不入广’,应该是在这里啊!”只可惜我的妻子芸娘不能和我一起到此游玩。回过头来看看喜儿,月光下依稀与芸娘相似,于是挽着她从船顶下来,熄掉灯烛睡了。天快要亮的时候,秀峰等人已哄然而至,我连忙披衣起身相迎,大家都责怪我昨晚的逃跑。我说:“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怕你们揭开我的帐子掀开我的被子而已!”之后,我们便一同回到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