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浪游记快(第12/15页)

隔了一天,我让程墨安留下来守书画铺子。我独自出阊门,来到西山前,过了水踏桥,顺着田埂的方向往西走,看见一座南向的庵堂,门前带有一条清澈的溪流。我敲门询问。里面人应道:“客从何处来?”我告诉他事情的缘由。里面的人笑道:“这是‘得云庵’,客人没有看到匾额上的字吗?‘来鹤庵’已经走过了!”我说:“从水踏桥到这里,没看见庵堂。”那人往来路指着说:“客人没看到土墙中那阴凉有很多竹子的地方吗,那就是。”

我于是往回走,来到墙下,见一扇小门紧紧关闭。我从门缝里窥视,里面有矮短的篱笆,曲折的小道,绿竹茂密,寂静得听不到一点人的声音。敲门也没有人答应。有一人路过,告诉我说:“墙洞里有一块石头,是敲门的工具。”我试着用它连击小门,果然有小和尚出应。我随即沿着小径进去,过了一座小石桥,向西一转弯,这才看见山门,上面挂着一块黑漆匾额,用粉书写着“来鹤”二字,后面有长长的跋语,我没工夫细看。入门后先经过韦陀殿,发现到处都很光洁,纤尘不染,知道这是一间绝好的静室。忽然看到左边回廊里有一个小和尚端着壶出来。我大声呼问,随即听到星澜在屋子里笑着说:“怎么样?我说了三白绝对不会失信的!”随即看见云客出来相迎,说:“等你来吃早饭,怎么来得这么迟呢?”一个和尚跟在他后面,向我做了个稽首,一问知道是竹逸和尚。进入其室内,仅有小屋三间,匾额上题着“桂轩”,庭院中两棵桂树的花正处于盛开之时。星澜、忆香一起喊着说:“来迟就要罚酒三杯!”席上荤素菜都非常精致洁净,酒则黄酒白酒全部齐备。我问道:“你们游了几个地方了?”云客说:“昨天来的时候就已经很晚了,今天早上就只去了得云、河亭二处罢了。”大家欢饮了很久。吃完饭,仍从得云、河亭出发,一共游玩了八九处,到华山才止步。这些地方各有各的好,不能一一详叙。华山的顶上有莲花峰,当时天快黑了所以也没上去,只能寄希望于以后再游。桂花的繁盛到此为最佳了,我们在花下品一壶清茶,随即便乘着竹轿,径直回到了来鹤庵。

桂轩的东面另外有一间临洁小阁,已经杯盘罗列。竹逸和尚说话少爱静坐,但却好客且善饮。开始时行“折枝催花”的酒令,接下来则每人出一个酒令,直到二更时分才结束。我说:“今夜月色甚佳,就这样酣睡,未免辜负了一番清月,哪里能找到高旷之地,我们不如去赏玩月色,这才不虚度了如此美景良宵!”竹逸和尚说:“放鹤亭可以登高望月。”云客说:“星澜这次带了琴过来,我们从没听过他的绝妙琴音,到那里听弹一曲,如何?”于是我们便一同前往。在木犀的幽香里,但见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静。星澜弹了一曲《梅花三弄》,听者顿觉飘飘欲仙。忆香也兴致大发,从袖中拿出铁笛,呜呜地吹着。云客说:“今夜在石湖看月的,谁能像我们这样快乐呢?”原来我们苏州八月十八日在石湖的行春桥下有观月的盛会,游船排列拥挤,彻夜笙歌不息,名曰看月,实际上是带着妓女哄闹狂饮罢了。没多久,月落霜寒,天色渐晚,我们兴尽返回,安睡一夜。

第二天早晨,云客对众人说:“此地有座无隐庵,极为清幽僻静,你们有去过的吗?”大家都回答说:“不止是没有去过,并且没有听说过。”竹逸和尚说:“无隐庵的四面都是山,位置非常偏僻,僧人都不能长期居住。往年我曾去过一次,庵堂已经坍塌废弃了。自从尺木彭居士重修后,我就没有再去过,现在还依稀认得路。如果你们想去游玩,我愿意作向导。”忆香说:“难道饿着肚子去吗?”竹逸和尚笑着说:“已准备了素面,再令道人带上酒盒随着前去吧!”吃完面,我们步行前往。经过高义园的时候,云客想去白云精舍。进门刚落座,一个僧人慢慢走出,向云客拱手说:“两月不见,城中可有新闻?抚军还在衙门吗?”忆香忽然站起身来说了声:“秃!”拂袖径自走出。我和星澜强忍着笑也随着走出。云客、竹逸笑着应酬了几句,也告辞而出。

高义园即范仲淹范文正公之墓,白云精舍在它的旁边。有一间轩房面对峭壁,壁上悬挂着藤萝,下面凿了一个池子,池子宽一丈左右,一泓清泉,有金鱼游于其中,名叫“钵盂泉”。这里摆有竹炉茶灶,位置极为幽僻。轩房位于绿竹中,可以俯瞰范园的概貌,可惜僧人太俗,不堪久坐。是时,我们从上沙村过鸡笼山,也就是我和鸿干登高的地方。风物依旧,但鸿干已经逝去,抚今追昔,令人不胜感叹。

正在惆怅的时候,忽然被流泉挡住了道路,不能再往前走。有三五个村童在乱草中挖菌子,探头探脑地望着我们笑,似乎很惊讶有这么多人来到这里。询问他们无隐庵怎么走,回答说:“前面的路水太大不能走,请返回几步,往南有条小路,翻过山岭就到了。”我们听从了村童的话,翻过山岭往南走了大约一里路,渐觉竹树丛杂,群山环绕,小径上绿草如茵,已经没有什么人迹了。竹逸和尚徘徊着四周看了看,说:“似乎在这里,但路径已经认不清了,这可怎么办呢?”我蹲下身仔细察看,在千杆翠竹中隐约能看到乱石墙舍,便在丛竹之间拨开一条小径,横穿竹林入内寻找,这才看到一扇门,上面题着“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人大喜道:“如果不是你,这里就成了难以问津的武陵源了。”

山门紧闭,我们敲了很久,没有人应答。忽然旁边开了一道门,呀然有声,一位穿着破衣烂衫的少年走了出来,面带菜色,脚上的鞋也破了,问道:“客人有什么事吗?”竹逸拱手说:“我们仰慕这幽静之地,特来瞻仰。”少年说:“如此的穷山,僧人四散,已无人接待,请到别处去游玩吧!”说完,关门打算进去。云客急忙止住他,许诺如果开门放我们进去游览,必定酬谢他。少年笑着说:“茶叶都没有了,恐怕怠慢了客人,哪里是奢望酬谢呢?”

山门一开,就看见了佛像,金光与绿荫交相辉映,庭阶的石板长满了一层厚厚的青苔,就像织绣一样。殿后的台阶厚大如墙,用石栏环绕着。沿着台阶向西走,有一块形状像馒头的石头,高两丈左右,底部有细竹环绕。再由西转向北,从斜廊登级而上,就看见三间堂屋紧对着大石。石下凿有一个小月池,一脉清泉,荇菜水藻纵横交错。堂屋的东边就是正殿,正殿左边向西是僧房厨灶;殿后临着峭壁,树木丛杂,绿荫浓密,抬头都看不到天。星澜筋疲力尽,坐在池边休息,我也跟着他坐下。正要打开酒盒小饮一会儿,忽然听到忆香的声音从树梢传来,喊道:“三白速来,这里有妙境!”我们抬头看去,并不见人,于是与星澜循着声音找去。由东厢出一小门,再折向北,有石阶像梯子,大约有几十级,在石阶顶端的竹林深处看见了一栋楼。我们又登梯而上,上面楼阁八扇窗子大开,匾额上题着“飞云阁”。四山环抱,如同一座城池,独缺西南一角。遥遥地看见一水浸淫天际,风帆隐隐,即是太湖了。我们靠窗俯视,山风吹动竹梢,如同翻卷麦浪。忆香问:“此处如何?”我答道:“这里的确是妙境!”忽然又听见云客在楼西呼喊:“忆香速来,这里更有妙境!”我们于是又下楼,折向西,走了十多级,眼前豁然开朗,地势平坦如台。度测这个地方已在殿后的峭壁之上,残砖缺石还依稀可见,大概这就是以前的殿基。四面眺望环抱此地的群山,比“飞云阁”更让人畅快。忆香对着太湖长啸一声,引得群山齐声回应。于是我们席地打开酒瓶,忽然又为饥肠辘辘而发起愁来。少年想要煮些焦干的饭粒代替茶叶来泡茶,我们便令他改茶为粥,并邀请他和我们一块儿吃。询问他此地为什么冷落到这种地步?他答道:“四周没有邻居,夜晚又多强盗出没,有积粮时他们就来抢窃,即使种些蔬菜水果,也大多被樵夫占有。这里是崇宁寺下属的寺院,厨子每到月中送干粮一石、咸菜一坛罢了。我是彭姓后裔,暂时住在这里看守,正准备回去,这里不久就应该没有人迹了。”云客给了他一个银圆作为酬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