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浪游记快(第13/15页)
返回鹤庵后,我们各自雇船归家。我画了一幅《无隐图》,赠送给竹逸和尚,以此来纪念这次快意之游。
这一年冬天,我为朋友做借贷保人,结果被连累,失欢于家庭,不得已寄居在无锡华家。第二年春天,我准备去扬州谋生,但盘缠短缺。有个老友韩春泉在上海做幕僚,我于是去拜访他。我当时衣敝履穿,不好意思进入官署求见,投了封书信约他在郡庙园亭中会晤。等到他出来见我,知道我的愁苦后,便慷慨资助了我十两银子。郡庙园亭是洋商捐资修建而成,非常宽阔,可惜点缀的各种景物杂乱无章,后边垒叠的山石也没有起伏照应。回来的途中我忽然想起了虞山的胜境,正好又有条便船可以顺道。当时正是仲春时节,桃李争妍,一路上昼夜兼行,苦于没有伴侣。于是怀揣三百文铜钱,信步来到了虞山书院。从墙外仰观,但见丛丛绿树交映着红花,娇红嫩绿,依山傍水,极有一番幽趣,可惜不得其门,无法入内细看。一路上问路而行,遇见有人搭着篷子煮茶,我便坐了进去,让其烹了一壶碧螺春,喝起来味道极佳。我询问虞山景致什么地方最好,一游客说:“从这里出西关,靠近剑门,就是虞山风景最好的地方了。你如果想去,就让我做你的向导吧!”我欣然接受。
出了西门,沿着山脚高低不平地走了约几里路,渐渐看到屹立的山峰,山石上有横纹。到了后看到一山从中间一分为二,两壁凹凸不平,高数十仞。走近后仰着头看,其势似乎要倾倒下来一样。那人说:“相传上面有洞府,多仙景,可惜没有路径可以攀登。”我兴致大发,挽袖卷衣,猿猴般攀援而上,直到山顶。所谓洞府,只有一丈多深,上面有石缝,能够看见天空。俯首向下看,双腿发软,就像快要掉下去一样。于是用肚子贴着峭壁,抓着藤蔓而下。那人感叹说:“了不起啊,若论游兴之豪迈,没有见过像您这样的。”我口渴了想喝点东西,便邀那人到山野小店饮了三杯。太阳快要落山,我还没有游遍,捡了十多块红褐色石子,带着它回到寓所。背着书箱搭乘夜班船到了苏州,从苏州仍然返回无锡。这是我愁苦生活中的一次快意之游。
嘉庆甲子年(1804年)春,我痛遇因父亲亡故而引发的家变,正想要弃家远遁,朋友夏揖山挽留我到他家居住。秋八月,他邀我一起去东海永泰沙勘收利息。永泰沙隶属崇明县。出刘河口后,我们在海上航行了一百多里。永泰沙是新近涨潮才开辟的地方,尚无街市。茫茫一片芦苇,绝少人烟,仅有夏揖山姓丁的同伙有几十间仓库,四面挖了沟渠,筑了堤岸,栽了些杨柳环绕于外。
丁氏字实初,家住崇明,是永泰沙的首户。当会计的姓王。人们都豪爽好客,不拘礼节,与我初见就如同故交。杀猪为食,拿出所有的酒给我们喝。行酒令则只会划拳,不知道吟诗对句;唱歌则只是号叫,并不讲究音韵旋律。酒酣耳热的时候,就叫工人挥拳摔跤作为游戏。养了一百多头牯牛,都露宿在堤岸上。养鹅以其鸣叫为信号,用来防御海盗。白天就驱赶着鹰犬在芦苇丛中沙洲之间狩猎,所捕获的大多是飞禽。我也跟随他们驱驰追逐,疲倦了就躺在地上休息。
他们引我到园田建筑快要完善的地方,每一字号都围筑高堤,用来防御潮汛。堤坝中通有水沟,用闸门来开关。干旱在涨潮时开闸浇灌,水涝则就在落潮时开闸排泄。佃户分散各处,星罗棋布,一声呼喊,马上就会聚集起来。佃户称业主为“产主”,惟命是从,非常朴实可爱;但如果用不义的言行激怒了他们,则其野蛮粗暴就会胜过虎狼;如果所言公正公平,他们又会率然拜服。他们的情绪好像风雨阴晴不定,如同远古时候的人。
躺在床上向外看去,就能看到大海的波涛,枕边的潮声如鸣金鼓般。一天晚上,忽然看见几十里外有大得像竹筐一样的红灯浮在海面上,又见红光照耀天空,其势如同失火一般。丁实初说:“这个地方出现神灯神火,不久海水又要涨出沙田了。”揖山素来兴致豪迈,到这里彻底放开了胸怀。我更是肆无忌惮,在牛背狂歌,在沙头醉舞,随性而至,真的是平生无拘束的快意之游啊!处理完这里的事情,到了十月我们才回家。
我们苏州虎丘的名胜,我首先选取后山千顷云这处地方,其次就是剑池了,其余多半借人工之力,而且被脂粉气所污,已经失去山林的本相。即使是新修的白公祠、塔影桥,也不过是空留雅名而已。这里的冶坊滨,我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是扎在脂粉堆里,徒具妖冶的形貌罢了。城中最著名的狮子林,虽说是有元代画家倪云林的手笔,而且石质玲珑,中间有很多古木,但从总体来看,竟如同乱堆煤渣一样,积着一些苔藓,蚁穴穿出一些孔隙,全无山林的气势。以我的个人之见来看,不知它妙在何处。灵岩山,是吴国馆娃宫的故址,上面有西施洞、响屧廊、采香径等景胜,但其势散漫,空旷而无收束,赶不上天平、支硎的别有幽趣。
邓尉山另一个名字叫元墓,西边背靠太湖,东边对着锦峰,丹崖翠阁,望上去如同图画一般。居住在那里的人以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眼如积雪,所以取名叫“香雪海”。山的左边有四棵古柏树,取名叫“清”、“奇”、“古”、“怪”。清者,一树挺拔笔直,繁茂如翠绿的伞盖;奇者,倒在地上形成三次迂曲,其形状如同“之”字;古者,树顶光秃,树干扁阔,朽了的半边如同手掌;怪者,树体扭曲如旋螺,枝干也都是这样。相传这是汉代以前的古树。
乙丑年(1805年)孟春,夏揖山的父亲莼芗先生和他弟弟介石,领着子侄四人,去幞山家祠春祭,顺便扫祖墓,叫我一同前往。顺路先到了灵岩山,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入香雪海观赏梅花。幞山祠的屋宇就藏在香雪海中,当时正值梅花盛开,咳吐俱有梅花香气。我曾经为介石画了十二册《幞山风木图》。
这年九月,我跟随石琢堂赴四川重庆府上任。沿长江逆流而上,船抵皖城。在皖山(也称潜山)的山麓之上,有元末忠臣余阙的陵墓。墓的旁边有三间厅堂,名叫“大观亭”,面临南湖,背靠潜山。亭子在山脊之上,放眼远眺,颇为畅快。亭旁有幽深的回廊,北面的窗子全部敞开。当时正值霜叶初红,绚烂如同桃李。一同游赏的是蒋寿朋、蔡子琴。皖城南边还有王氏亭园,其地东西长,南北短,这是因为北边紧靠着城、南边面临太湖的原因。限于地理条件很难布置,但看它的结构,则用了重台叠馆之法。所谓重台,是说屋上的月台作为庭院,再在那上面叠石栽花,使游人不知道脚底下有房屋。上面垒叠石块则下面实,上面作庭院则下面虚,所以花木仍然能得到地气而生长。所谓叠馆,是说在楼上修建轩房,轩房上再修建平台。上下盘曲,重重叠叠共有四层,而且还有小水池,池水不会泄露,无法探测何处虚何处实。其立脚的地方全部用砖石建成,承受重量的地方仿照西洋修建柱子的方法。幸亏是面对南湖,目光没有阻隔,驰骋情怀,放开胸怀游览,胜过平平无实的亭园。真是人工中的奇绝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