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生死场(第22/24页)

“嗳!回来……你来,还有衣裳要缝。”那个男人涨红了脖子追在后面。等来到房中,没有事可做,那个男人象猿猴一般,袒露出多毛的胸膛,去用厚手掌闩门去了!而后他开始解他的裤子,最后他叫金枝:

“快来呀……小宝贝。”他看一看金枝吓住了,没动,“我叫你是缝裤子,你怕什么?”

缝完了,那人给她一元票,可是不把票子放到她的手里,把票子摔到床底,让她弯腰去取,又当她取得票子时夺过来让她再取一次。

金枝完全摆在男人怀中,她不是正音嘶叫:

“对不起娘呀!……对不起娘……”

她无助的嘶狂着,圆眼睛望一望锁住的门不能自开,她不能逃走,事情必然要发生。

女工店吃过晚饭,金枝好象踏着泪痕行走,她的头过分的迷昏,心脏落进污水沟中似的,她的腿骨软了,松懈了,爬上炕取她的旧鞋,和一条手巾,她要回乡,马上躺到娘身上去哭。

炕尾一个病婆,垂死时被店主赶走,她们停下那件事不去议论,金枝把她们的趣味都集中来。

“什么勾当?这样着急?”第一个是周大娘问她。

“她一定进财了!”第二个是秃头胖子猜说。

周大娘也一定知道金枝赚到钱了,因为每个新来的第一次“赚钱”都是过分的羞恨。羞恨摧毁她,忽然患着传染病一般。

“惯了就好了!那怕什么!弄钱是真的,我连金耳环都赚到手里。”

秃胖子用好心劝她,并且手在扯着耳朵。别人骂她:

“不要脸,一天就是你不要脸!”

旁边那些女人看见金枝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人们慢慢四散,去睡觉了,对于这件事情并不表示新奇和注意。

金枝勇敢的走进都市,羞恨又把她赶回了乡村,在村头的大树枝上发现人头。一种感觉通过骨髓麻寒她全身的皮肤,那是怎样可怕,血浸的人头!

母亲拿着金枝的一元票子,她的牙齿在嘴里埋没不住,完全外露,她一面细看票子上的花纹,一面快乐有点不能自制地说:

“来家住一夜明日就走吧!”

金枝在炕沿捶打酸痛的腿骨。母亲不注意女儿为什么不欢喜,她只跟了一张票子想到另一张,在她想,许多票子不都可以到手吗?她必须鼓励女儿。

“你应该洗洗衣裳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必得要行路的,在村子里是没有出头露面之日。”

为了心切,她好象责备着女儿一般,简直对于女儿没有热情。

一扇窗子立刻打开,拿着枪的黑脸孔的人竟跳进来,踏了金枝的左腿一下。那个黑人向棚顶望了望,他熟习地爬向棚顶去,王婆也跟着走来,她多日不见金枝而没说一句话,宛如她什么也看不见似的。一直爬上棚顶去。金枝和母亲什么也不晓得,只是爬上去。直到黄昏恶消息仍没传来,他们和爬虫样才从棚顶爬下。王婆说:“哈尔滨一定比乡下好,你再去就在那里不要回来,村子里日本子越来越恶,他们捉大肚女人,破开肚子去破红枪会[2],活鲜鲜的小孩从肚皮流出来。为这事,李青山把两个日本子的脑袋割下挂到树上。”

金枝鼻子作出哼声:

“从前恨男人,现在恨小日本子。”最后她转到伤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国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

王婆的学识有点不如金枝了!

一五 失败的黄色药包

开拔的队伍在南山道转弯时,孩子在母亲怀中向父亲送别。行过大树道,人们滑过河边。他们的衣装和步伐看起来不象一个队伍,但衣服下藏着猛壮的心。这些心把他们带走,他们的心铜一般凝结着出发。最末一刻大山坡还未曾遮没最后的一个人,一个抱在妈妈怀中的小孩他呼叫“爹爹”。孩子的呼叫什么也没得到,父亲连手臂也没摇动一下,孩子好象把声响撞到了岩石。

女人们一进家屋,屋子好象空了;房屋好象修造在天空,素白的阳光在窗上,却不带来一点意义。她们不需要男人回来,只需要好消息。消息来时,是五天过后,老赵三赤着他显露筋骨的脚奔向李二婶子去告诉:

“听说青山他们被打散啦!”显然赵三是手足无措,他的胡子也震惊起来,似乎忙着要从他的嘴巴跳下。

“真的有人回来了吗?”

李二婶子的喉咙变做细长的管道,使声音出来做出多角形。

“真的,平儿回来啦!”赵三说。

严重的夜,从天上走下。日本兵围剿打鱼村、白旗屯,和三家子……

平儿正在王寡妇家,他休息在情妇的心怀中。外面狗叫,听到日本人说话,平儿越墙逃走;他埋进一片蒿草中,蛤蟆在脚间跳。

“非拿住这小子不可,怕是他们和义勇军接连!”

在蒿草中他听清这是谁们在说:“走狗们!”

平儿也听清他的情妇被拷打。

“男人哪里去啦?——快说,再不说枪毙!”

他们不住骂:“你们这些母狗,猪养的。”

平儿完全赤身,他走了很远。他去扯衣襟拭汗,衣襟没有了,在腿上扒了一下,于是才发现自己的身影落在地面和光身的孩子一般。

二里半的麻婆子被杀,罗圈腿被杀,死了两个人,村中安息两天。第三天又是要死人的日子。日本兵满村窜走,平儿到金枝家棚顶去过夜。金枝说:

“不行呀!棚顶方才也来小鬼子翻过。”

平儿于是在田间跑着,枪弹不住向他放射,平儿的眼睛不会转弯,他听有人在近处叫:

“拿活的,拿活的……”

他错觉的听到了一切,他遇见一扇门推进去,一个老头在烧饭,平儿快流眼泪了:

“老伯伯,救命,把我藏起来吧!快救命吧!”

老头子说:“什么事?”

“日本子捉我。”

平儿鼻子流血,好象他说到日本子才流血。他向全屋四面张望,就象连一条缝也没寻到似的,他转身要跑,老人捉住,出了后门,盛粪的长形的笼子在门旁,掀起粪笼,老人说:

“你就爬进去,轻轻喘气。”

老人用粥饭涂上纸条把后门封起来,他到锅边吃饭。粪笼下的平儿听见来人和老人讲话,接着他便听到有人在弄门闩,门就要开了,自己就要被捉了!他想要从笼子跳出来,但,很快那些人,那些魔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