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生死场(第23/24页)

平儿从安全的粪笼出来,满脸粪屑,白脸染着红血条,鼻子仍然流血,他的样子已经很可惨。

李青山这次他信任“革命军”有用,逃回村来,他不同别人一样带回衰丧的样子,他在王婆家说:

“革命军所好的是他不胡乱干事,他们有纪律,这回我算相信,红胡子算完蛋,自己纷争,乱撞胡撞。”

这次听众很少,人们不相信青山。村人天生容易失望,每个人容易失望。每个人觉得完了!只有老赵三,他不失望,他说:

“那么再组织起来去当革命军吧!”

王婆觉得赵三说话和孩子一般可笑。但是她没笑他。她的身边坐着戴男人帽子的当过胡子救过国的女英雄说:

“死的就丢下,那么受伤的怎样了?”

“受轻伤的不都回来了吗!受重伤那就管不了,死就是啦!”

正这时北村一个老婆婆疯了似的哭着跑来和李青山拼命。她捧住头,象捧住一块石头般地投向墙壁,嘴中发出短句:

“李青山,……仇人……我的儿子让你领走去丧命。”

人们拉开她,她有力挣扎,比一条疯牛更有力。

“就这样不行,你把我给小日本子送去吧!我要死,……到应死的时候了!……”

她就这样不住地捉她的头发,慢慢她倒下来,她换不上气来,她轻轻拍着王婆的膝盖:

“老姐姐,你也许知道我的心,十九岁守寡,守了几十年,守这个儿子;……我那些挨饿的日子呀!我跟孩子到山坡去割茅草,大雨来了,雨从山坡把娘儿两个拍滚下来,我的头,在我想是碎了,谁知道?还没死……早死早完事。”

她的眼泪一阵湿热湿透王婆的膝盖,她开始轻轻哭:

“你说我还守什么?……我死了吧!有日本子等着,菱花那丫头也长不大,死了吧!”

果然死了,房梁上吊死的。三岁孩子菱花的小脖颈和祖母并排悬着,高挂起正象两条瘦鱼。

死亡率在村中又在开始快速,但是人们不怎样觉察,患着传染病一般的全乡村又在昏迷中挣扎。

“爱国军”从三家子经过,张着黄色旗,旗上有红字“爱国军”。人们有的跟着去了!他们不知道怎样爱国,爱国又有什么用处,只是他们没有饭吃啊!

李青山不去,他说那也是胡子编成的。老赵三为着“爱国军”和儿子吵架:

“我看你是应该去,在家若是传出风声去有人捉拿你。跟去混混,到最末就是杀死一个日本鬼子也上算,也出出气。年青气壮,出一口气也是好的。”

老赵三一点见识也没有,他这样盲动的说话使儿子不佩服,平儿同爹爹讲话总是把眼睛绕着圈子斜视一下,或是不调协的抖一两下肩头,这样对待他,他非常不愿意接受,有时老赵三自己想:

“老赵三怎不是个小赵三呢!”

一六 尼姑

金枝要做尼姑去。

尼姑庵红砖房子就在山尾那端。她去开门没能开,成群的麻雀在院心啄食,石阶生满绿色的苔藓,她问一个邻妇,邻妇说:

“尼姑在事变以后,就不见,听说跟造房子的木匠跑走的。”

从铁门栏看进去,房子还未上好窗子,一些长短的木块尚在院心,显然可以看见正房里,凄凉的小泥佛在坐着。

金枝看见那个女人肚子大起来,金枝告诉她说:

“这样大的肚子你还敢出来?你没听说小日本子把大肚女人弄去破红枪会吗?日本子把女人肚子割开,去带着上阵,他们说红枪会什么也不怕,就怕女人;日本子叫红枪会做‘铁孩子’呢!”

那个女人立刻哭起来。

“我说不嫁出去,妈妈不许,她说日本子就要姑娘,看看,这回怎么办?孩子的爹爹走就没见回来,他是去当义勇军。”

有人从庙后爬出来,金枝她们吓着跑。

“你们见了鬼吗?我是鬼吗?……”

往日美丽的年青的小伙子,和死蛇一般爬回来。五姑姑出来看见自己的男人,她想到往日受伤的马,五姑姑问他:“义勇军全散了吗?”

“全散啦!全死啦!就连我也死啦!”他用一只胳膊打着草梢轮回:

“养汉老婆,我弄得这个样子,你就一句亲热的话也没有吗?”

五姑姑垂下头,和睡了的向日葵花一般。大肚子的女人回家去了!金枝又走向哪里去?她想出家,庙庵早已空了!

一七 不健全的腿

“‘人民革命军’在哪里?”二里半突然问起赵三说。这使赵三想:“二里半当了走狗吧?”他没对他告诉。二里半又去问青山。青山说:

“你不要问,再等几天跟着我走好了!”

二里半急迫着好象他就要跑到革命军去。青山长声告诉他:

“革命军在磐石,你去得了吗?我看你一点胆量也没有,杀一只羊都不能够。”接着他故意羞辱他似的:

“你的山羊还好啊?”

二里半为了生气,他的白眼球立刻多过黑眼球。他的热情立刻在心里结成冰。李青山不与他再多说一句,望向窗外天边的树,小声摇着头,他唱起小调来。二里半临出门,青山的女人在厨房向他说:

“李大叔,吃了饭走吧!”

青山看到二里半可怜的样子,他笑说:

“回家做什么,老婆也没有了,吃了饭再说吧!”

他自己没有了家庭,他贪恋别人的家庭。当他抬起筷子时,很快一碗麦饭吃下去了,接连他又吃两大碗,别人还没吃完,他已经在抽烟了!他一点汤也没喝,只吃了饭就去抽烟。

“喝些汤,白菜汤很好。”

“不喝,老婆死了三天,三天没吃干饭哩!”二里半摇着头。

青山忙问:“你的山羊吃了干饭没有?”

二里半吃饱饭,好象一切都有希望。他没生气,照例自己笑起来。他感到满意地离开青山家。在小道上不断地抽他的烟袋。天色茫茫的并不引他悲哀,蛤蟆在小河边一声声的哇叫。河边的小树随了风在骚闹,他踏着往日自己的菜田,他振动着往日的心波。菜田连棵菜也不生长。

那边人家的老太太和小孩子们载起暮色来在田上匍匐。他们相遇在地端,二里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