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34/100页)

高等人和低等人及其动物同类的区别之处,仅仅在于具有讽刺意味的简单特征。这种讽刺首先表明,我们的意识变得清醒,它经历两大阶段。第一阶段以苏格拉底为代表,他写道:“我知我无知。”第二阶段以桑切斯为代表,他写道:“我不知我无知。”在第一阶段,我们武断地怀疑自我,每一个高等人都将如此。在第二阶段,我们不仅开始怀疑自己,甚至对我们的怀疑也产生怀疑。人类在这杂色斑驳的地球上观察着日出和黑夜消逝,在这漫长却还只是一个开端的时光里,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认识到这一点。

认识自己意味着要犯错误。完成阿波罗神谕“认识你自己”所提出的任务,比完成海格力斯的伟大业绩还艰辛,甚至比解开斯芬克斯之谜还困难。唯一办法就是有意识地不去了解自己。而认真地不去了解自己便是这个有讽刺意味之事的任务所在。对于真正伟大的人来说,比起耐心地将自己对自己无知的分析娓娓道来,对自己的意识状态下的无意识进行有意识记录,对自我阴影所作的形而上学分析,以及写下幻灭的黄昏之诗,我想不出还有更伟大、更值得去做的事情。

但有些事情总在困扰我们,有些分析总是混沌不堪。真理——纵使是错误的——总在下一个角落里等着我们。这便是真理比生活(当生活令我们厌倦)、知识和对生活的观照(这两者总在令我们厌倦)更令我们厌倦的原因。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神思恍惚地倚着桌子,从笔下这些表达怪异的叙述中获得愉悦。我站起来,支撑着身子,向高过周围屋顶的窗户走去。窗外,城市在缓缓沉入的寂静之中渐渐入睡。大而皎洁的月亮黯然勾勒出对面高低各异的楼房。如霜月色似乎吐露出整个世界的奥秘。它似乎要将一切展现,一切只是与朦胧月光交织而成的影像,虚幻而错落有致,与有形世界形成一对矛盾。无风之下,世界越发显得神秘。我的抽象思考令我感到不适,我不再写任何东西来阐明自己或阐明任何其他东西。一丝云彩朦胧飘过,月亮像受到庇护。我像这些屋顶一样无知,像自然的一切一样失败。

151.荒谬的意识

对于人类智力伪装下的持续的本能生活,我常常做出深刻沉思。对我来说,意识的虚假伪装仅仅凸显了无法伪装的无意识。

人类从生到死不过是外部尺码的奴隶,而这种外部尺码同样支配着动物。人的一生谈不上是活着,他像植物一样生长,比动物更强大、更复杂。他遵循各种规范,并对此浑然不觉,甚至不知道这些规范的存在。他的一切思想、感觉和行为都出自无意识——并非因为他们没有意识,而是因为他们没有两种意识。

意识一闪而过,我们发现自己活在幻想中——由这种意识,而非其他,区分出人类的最伟大。

我神情恍惚地思考着普通人的普通历史。我看见他们是如何在一切事物中沦为潜意识性情、外部环境、社会和反社会推动力的奴隶,他们像琐细物件一样随着它们、在它们的内外互相碰撞。

我常常听到人们说起同样的老话,这些话象征着一切荒谬、一切虚无和对他们的无知一生的一切描述。关于物质享受他们常常引用一句话:“这便是我们从生活中得到的……”从哪里得到?如何得到?为什么得到?用这些问题将他们从无知中唤醒,无疑是令人悲伤的……只有唯物主义者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任何一个说这种话的人都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不管他对此是否知道。他打算从生活中获得什么?如何获得?他将从哪里获得带骨猪排、红酒和女性朋友?他将走向什么样的极乐世界(他并不相信极乐世界)?他将在什么样的尘世腐烂掉(而那是他这一生的潜在本质)?我想不出什么话能够比这句话更令人悲伤、更能揭示人类的人性。如果植物知道自己在享受阳光,它会这么说。如果动物的自我表达能力毫不逊色于人类,它们会说起它们的梦游之乐。或许,甚至于我,当我带着模糊印象写下这些话时,设想我的写作过程留下的回忆便是我“从生活中获得的东西”,那么它们或许就延续了下去。就像被掩埋进普通土壤的普通尸体,我所写下的散文同样留下毫无用处的残骸,等待着被掩埋进普通的遗忘中。一个人的带骨猪排、红酒和女性朋友——我又凭什么能够取笑他们呢?

同样无知的手足情谊,相同血脉的表达差异,相同遗传的不同形式——谁又能拒绝承认它们呢?我们可以拒绝承认一个妻子,却无法拒绝承认我们的母亲、父亲和兄弟。

152.夜色徜徉

窗外,月光缓缓流淌的夜里,什么东西在风的吹动下轻轻摆动,投下晃动的影子。或许那只是楼上晾着的衣服,但影子对自己来自那些衬衫并不知晓,它们静静地跟随其他影子一起晃动。

我让百叶窗开着,以便能早些醒来。但直到此刻,我既无法入睡,又不能完全醒着。夜已深,听不到半点声音。在我房间的暗影之外,月光将一切笼罩,但却不是从窗户照进来的。它像一个空洞的银色白昼。我在床上可以看见对面楼宇的屋顶,就像泛黑的白色液体。月的耀眼光芒包含一种悲伤的寂静,就像对某个无法听见的人说着崇高的祝贺词。

我不看,不思想,我闭上双目,进入不存在的睡眠。我在思考能真切描写月光的词语。古人会用银色或白色来形容。但这种假定的白色其实包含多种颜色。如果我下床到窗前,透过冰冷的窗玻璃,我知道我会看见月光在孤寂的高空中泛着灰白,蓝中透着柔和的黄。透过各式各样、深浅不一的屋顶,月的黑白沐浴着柔和的楼宇,在最高的棕红陶土瓦顶流动着无色的色彩。而在街道尽头——一个沉寂的深渊,铺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光溜溜的鹅卵石——那里的月光泛起一种蓝,这种蓝或许来自石子的灰。在地平线的深处,月光一定是深蓝,但这种蓝和高空的深蓝不一样。触及窗户的月光,呈现出一种黑黄。

而从床上,我睁开睡意颇浓却未能入眠的双眼,看见月光像变色的雪,浮动着暖暖的贝母线条。倘若我想我所感,它是一种渐入白影的单调,颜色渐深,就像我的眼皮正缓缓将这朦胧的白盖上。

153.我无法写作

每次完成一篇作品,我都会觉得震惊,震惊且沮丧。我的完美主义天性妨碍我去完成它,甚至从一开始就在妨碍我写作。然而,我竟然分了神,并开始写作。我能完成并不是意志力在起作用,而是意志力在缴械投降。我动手去写是因为没有力量去思想,我写完是因为没有勇气去放弃。这本书代表着我的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