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32/100页)
我们以这样一种方式,赋予同样的智识以某种情感或知觉,将它们抬高到高过其他事物,当智识将其分析延伸至在它们之间作比较,我们又贬低它们。
我像睡觉一样写作,我的整个生活就像一张等代签字的收据。
公鸡在鸡棚里等着被宰杀,而它居然啼唱着自由赞歌,只因主人提供给了它两条栖木。
142.雨景
每一滴雨,是我失落的人生在自然界哭泣。天空飘落绵绵细雨,转而倾盆大雨,复又绵绵细雨,转而倾盆大雨,雨中寄托着我的忧思,将整日的哀愁徒然向大地倾泻。
雨下了又下。雨声浸透我的心灵。雨如此地多……我的肌肉渗出水来,流遍我的全身。
一股痛楚的寒意用冰冷的手握住我可怜的心。灰色时光变得更漫长,在时间里被拉开来;时光缓缓地流淌。
雨如此地多!
水沟里涌出小股急流。恼人的雨声流遍我的意识,形成排水管。雨呻吟着,无精打采地敲打着窗玻璃。
一只冰冷的手扼住我的咽喉,使我无法呼吸。
在我的内心,一切都将死去,甚至包括我做梦的智慧!我无法获得身体上的舒适。我倚靠的每一个柔软的东西都用尖锐的边缘刺伤我的心灵。我看到的每一双眼睛在耗尽的白日里黑得可怕,为了死得没有痛苦而闪出慈悲的光芒。
143.令人鄙夷的梦
梦最令人鄙夷的地方就在于人人都拥有它。那个在送货过程中倚着街灯柱打瞌睡的送货员,在他的朦胧意识里大概在思索着什么。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所想的正是我在单调夏日的寂静办公室里来回抄写的两本分类记账本。
144.不存在的风景
我同情这样一些人,他们对可能之物、合理之物、易得到之物怀有梦想,而不同情那些幻想非凡、遥远的事物的人。那些有着宏伟梦想的人既是一群对自己的梦想深信不疑的疯子,又是一群快乐的人。或者说,他们只是一群空想家,他们的幻想像心灵的音乐将他们抚慰,什么意义也没有。然而,那些可能实现心愿的人,却极有可能遭遇真正的幻灭。我对不能成为罗马皇帝毫不感到失望,但我对于哪怕一次也不能和每天早上九点出现在右拐的那个街角的针线女工搭上话而感到极大的遗憾。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从一开始就阻止我们去接近这个梦想,然而,可能实现的梦想扰乱了我们的正常生活,使我们依赖于它的实现。一种梦想独立存在,而另一种梦想依照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定。
这便是为什么我喜欢不存在的风景和从未见过的、辽阔而空旷的无垠大地。过去的历史时代完全是一种奇迹,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能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当我梦见不存在之物时,我睡着了;当我梦见可能存在之物时,我醒来了。
正午时分,在空寂的办公室里,我斜倚着阳台的一扇窗户,眺望着楼下的街道。我的眼睛注意到那些行人的来来往往,我散乱的思绪知道来来往往的行人映在我的眼中,但却在冥想中太过沉迷,以至于看不到他们。我的手肘费力地扶着(靠着)栏杆,我趴在手肘上昏昏欲睡,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一无所知。带着精神的超然,我看着过客匆匆的压抑街道,写下了这些细节:二轮运货马车上堆着板条箱,仓库门前放着麻布袋,街角杂货店最远的那扇橱窗边,葡萄酒瓶闪耀的光芒,我猜想,没有人能买得起。街上匆匆走过的行人总是和片刻之前走过的行人毫无差别,那里一群浮动的人流,支离破碎的动作,变幻无常的声音,逝去的事物,仿佛从未发生过。
写下来,不是用感觉,而是用感觉里的意识……其他事物的可能性……突然,在我身后,传来一种形而上学的声音,那个勤杂工突然来了。我有种想杀死他的感觉,因为他闯入我没有思想的世界。我回过头看着他,沉默中充满憎恨,潜藏着杀气腾腾,我的心里已经听到了他要告诉我这个或那个的声音。他在房间那头冲我笑着,用很大的声音说着“下午好”。我像恨这个宇宙一样恨他……我的双眼因想象而感到酸痛。
145.对弥撒的回忆
雨下了数日,广袤无垠的天空重现蔚蓝。街上的水坑像乡村的池塘一样沉睡,空气中漂浮着晴朗而凉爽的喜悦,与污浊的街道形成一种对比,使冬天的沉闷空气有了春的气息。今天是礼拜天,我无事可做。今天的天气如此美好,使我甚至不想做梦。我倾尽所有的真实感觉去享受它,以致我的智力也屈从于它。我像一个自由的店员漫步街头。我想象自己已经老去,以便能够找到重返青春的喜悦。
在礼拜天,宽阔的广场呈现一派庄严气氛,俨然另一个世界。人们从圣多明我教堂的弥撒仪式中走出来,而另一场弥撒即将开始。我看着那些正在离开的人,还有那些尚未走进去的人,因为他们在等还未来到的人,观察走出来的人。
这一切都不重要。他们和尘世万物一样,只是一种蛰伏的神秘和静止状态的城墙,我像一个刚刚抵达的信使,凝视着冥想的开阔天地。
当我还是个孩子,我常常来做这个弥撒,或许那是另一个弥撒,但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出于尊重,我穿上仅有的一件最好的衣服,高兴地度过每一分钟,哪怕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我高兴的事情。我外在地活着,衣服干净而崭新。一个即将死去却一无所知的人,若是被母亲牵着手,那么他还有什么别的渴望呢?
我曾经享受这一切,但如今我才发现,我有多么享受它。我像走进一个伟大的奥秘一样走进做弥撒的人群,最终像进入一片空地一样从里面走出来。我曾经如此,如今还是如此。这是那个不再有信仰、如今已长大成人的我,我的灵魂在怀念,在哭泣——只不过这个自我是虚构的,迷茫的,痛苦的并已经死去了。
是的,倘若我想不起自己曾经是什么样的,这是多么令人难以容忍。这些陌生人群将要离开弥撒,而另一些人将来到。这些将要离开弥撒的陌生人和另一些要来做下一场的人,就像我在岸边的小屋敞开着的窗下,在缓缓流淌的河水中飘过的小船。
回忆,星期天,弥撒,曾经存在的快乐和时间停留的奇迹,而只因它们是我的回忆,将永远不会被我忘怀……正常感觉的荒谬对角线,广场四周破旧马车突然驶过的声音,嘎吱作响的车轮声在马车喧闹的寂静中响起,在这母亲般矛盾的时光里,延续到此刻,在此处,在我和我的所失之间,在我身后凝视着的那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