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31/100页)
我的生活充斥着形而上学的肤浅,我认真对待插科打诨。我从未认真做过什么事情,不管我有多么想去认真做。充满恶作剧的命运与我同乐。
让我们拥有由印花棉布、丝绸或锦缎织成的感觉!让我们拥有能够像这样被描述出来的感觉!让我们拥有可被描述的感觉!
我的内心对一切有一种神圣的叹惋之感,一种对梦的责怪产生的愠怒交织着啜泣的悲痛,只因梦被人梦出来。我怀着没有憎恨的怨恨,去怨恨一切写诗的诗人,一切看到自己的理想成形的理想主义者,和一切得到自己所想的人。
我偶然漫步在寂静的街头,一直走到身心俱疲,悲伤到几乎都要想起旧时常常遭遇的那些不幸的程度,我带着一种不可名状,可用来谱曲的母性的慈悲来自怨自艾。
睡觉!去睡觉!平静下来!成为一种抽象意识,这种意识里只有静静的呼吸声,没有世界,没有苍天,没有灵魂——只有一片情感的死海,看不到一颗星辰!
137.负担
感觉,给我徒增负担!不得不去感觉,给我徒增负担!
138.虚假情感
我的感觉过于敏感,又或许仅仅是它们的表达问题,又或许更准确地说,是介于前者和后者之间的理解力,先是我的表达意愿,进而是有待表达的虚假情感。(或许这只是我身上的一个将非真实的我呈现出来的机器。)
139.感觉的学问
有一种学问是后天获得的知识,这种学问是狭义的概念。也有一种建立在理解上的学问,我们称其为“文化”。然而,还有一种关于感觉的学问。
这种学问与人的生活经验毫无关系。生活经验就像历史,不能给我们什么教益。真正的生活经验来自我们限制自己对现实的接触,以及增加对这种接触的分析。用这种方式,我们的感受变得更开阔,更深刻,因为一切已内化于我们——我们需要去做的就是把这一切找出来以及知道如何去找。
什么是旅行?旅行有何益处?任何落日都只是落日;你不必非要去君士坦丁堡看落日。旅行能带来自由感?我可以从里斯本出发去本菲卡来获得自由感,而这种自由感甚至要多过人们从里斯本去中国。因为如果心中没有自由感,无论去何处都没有用。“任何一条道路,”卡莱尔说,“通向N市的任何一条道路,都可以把你引向世界的终点。”但是通向N市的道路,如果径直通向世界的终点,同样可以引导我们返回N市。这就意味着,作为我们起点的N市,也是我们打算去寻找的世界终点。
孔狄亚克在一本著作中,一开始就写道:“无论我们爬得多高或跌得多深,都逃不出自己的感觉。”我们无法脱离自己而去。我们无法成为其他人,除非我们积极地、生动地去想象自己是其他人。我们是真实景观的创造者和上帝。无论如何,它们在我们眼中的真实模样,就是我们所创造的模样。世界上四大洋的任何地方我既无兴趣去看,也不曾真正去看过。我游历在属于我的第五大洋。
有些人环游了四大洋,却走不出自己的单调。我的航程比任何人的都要远。我见过的高山要多于地球上已有的高山。我途经的城市要多于已经建起来的城市。放眼望去,我渡过的壮丽河水在不存在的世界里奔流不息。如果真去旅行,我只能找到一些蹩脚的复制品,是对我无须旅行就已看见的东西的复制。
其他旅行者像无名的外国人一样到访那些国家。而我在到访那些国家时,不仅能感受到那些无名旅行者才会有的秘密快乐,而且是统治那里的国王,是生活在那里的人民和他们的习俗,是那个国家及其周边国家的全部历史。我所见到的每一处景观和每一幢房屋,都是上帝用我想象的材料创造出来的,它们就是我。
140.我已久未动笔
我已久未动笔。几个月过去了,我仿佛并不存在,在办公室和精神世界之间经历着思想和感觉的内部停滞。不幸的是,由于这种思想在沤积中发酵,甚至这样的状态也并不安宁。
我已久未动笔,甚至连我都不存在。我甚至似乎很难做梦。街道对我来说仅仅是街道。我只是带着意识去处理事务,但我不能说我没有走神:在我的意识深处,我在睡觉而不是沉思(而我通常都是在沉思),但我在工作时仍然保持着一个不同的存在体。
我已久不存在,我彻底地平静下来。没人能将我和真正的我区分开来。我只是感受到自己在呼吸,就好像我做了什么新鲜事情,或者迟些做什么事情。我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清醒的。或许明天我恢复自我意识,我的生活历程也重新开始。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会使我变得更快乐,还是不快乐。我一无所知。站在城堡的小山上,我抬起自己缺乏想象力的脑袋,看见映照在无数窗玻璃上的夕阳在熊熊燃烧,冰冷的火焰发出崇高的光芒。我至少能够感受到悲伤,能够意识到我的悲伤一闪而过——我用耳朵去倾听——突然驶过的电车声,年轻人漫不经心的说话声,以及活着的城市被遗忘的喃喃抱怨。
我已很久不再成为我自己。
141.倦怠
有时候,我的情感被一种几乎是突如其来的生活的极度倦怠压倒,我甚至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减轻它。自杀似乎是一种不大可靠的补救,而自然死亡——即便可以假定这种办法使人失去意识——也是远远不够的。这种倦怠让我渴望的东西,远非结束自己的生命(而这或许可能,或许不可能)所能实现,我所渴望的东西更可怕,更深刻:我从来不曾存在过,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有时候,从印度人普遍混乱的思索中,我似乎看出这种渴望的有些东西比不存在还更消极。但是,他们要么是缺乏交流他们所想的敏锐感,要么是缺乏感他们所感的敏捷度。事实上,我无法真正将我从他们那里看到的东西看清楚。更进一步说,我是第一个将这种不可救药的感觉及其难以揣测的荒谬诉诸文字的人。
我写下这种倦怠,用以治愈它们。是的,有讽刺意味的是,每一种真正深刻的忧伤(它并非来自纯粹的感觉,还混入一些智识成分),都可通过我们的写作来获得解救。若说文学没有什么用处,至少这就是它的用处,尽管只有少数人才会用到。
不幸的是,感觉比智识带给我们更多的伤痛,而同样不幸的是,肉体比感觉带给我们更多的伤痛。我称其为“不幸”,是因为人类的尊严使他们需要对立物。没有什么精神痛苦(比如爱情、嫉妒或怀旧)比未知之物更令我们痛苦,它们像剧烈地生理恐惧将我们压倒,或者说让我们变得怒气冲冲或野心勃勃。但是,没有哪种痛苦像真正的疼痛一样使人撕心裂肺的痛,比如牙痛、胃痛或分娩的阵痛(我想象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