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馆之歌(第11/18页)

亨利·梅西仍然沉默不语。他小心翼翼地吃着东西,咽食物的时候不发出一点声音。他的胃口还不到利蒙表哥的三分之一,后者口口声声说自己没胃口,却吃了一盘又一盘。时不时地,亨利会抬头看一眼对面的阿梅莉亚小姐,但他还是没开口。

这是一个典型的礼拜六夜晚。一对乡下来的老夫妇手拉着手,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进到里面来。他们共同生活了那么久,那对老夫妻,以至于看上去非常相像,简直就像是一对双胞胎。他们深棕色的皮肤皱巴巴的,看上去像两颗行走的花生米。他们早早地离开了,到了午夜,大多数客人都走了。罗瑟·克莱因还在和梅里·瑞安下跳棋,胖墩麦克费尔手拿一瓶酒坐在桌旁(他老婆不让他在家里喝酒),在心平气和地与自己对话。亨利·梅西还没有走,这很不正常,因为他几乎总是天一黑就上床睡觉。阿梅莉亚小姐困得直打哈欠,但是利蒙表哥还很亢奋,她没有提议打烊关门。

终于,凌晨一点的时候,亨利·梅西抬头看着角落里的天花板,轻声对阿梅莉亚小姐说道:“我今天收到一封信。”

阿梅莉亚小姐并没因此而大惊小怪,她经常收到各种商业信函和商品目录。

“我收到了我哥的一封信。”亨利·梅西说。

双手搭在后脑勺上,一直在咖啡馆里走着正步的驼子突然停住脚步。他总能迅速察觉出人群中异样的气氛。他扫了一眼房间里的每一张脸,等着。

阿梅莉亚小姐皱起眉头,握紧了右拳。“往下说。”她说。

“他获得了假释。他出狱了。”

阿梅莉亚小姐的脸黑得怕人,尽管晚上的气温很暖和,她却在发抖。胖墩麦克费尔和梅里·瑞安把跳棋推到一边。咖啡馆里极为安静。

“谁?”利蒙表哥问道,灰色的大耳朵仿佛长大了一点,立了起来,“什么?”

阿梅莉亚小姐使劲拍了一下桌子。“因为马尔文·梅西是个——”不过她的嗓音变嘶哑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他应该在监狱里待一辈子。”

“他干了什么?”利蒙表哥问道。

一阵漫长的沉默,没人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他抢了三家加油站。”胖墩麦克费尔说。但是他的话听上去不完整,给人的感觉是还有一些罪行被隐瞒了。

驼子不耐烦了。他无法忍受自己置身于任何事物之外,哪怕那是个大灾难。他没听说过马尔文·梅西这个名字,不过这和任何一件别人知道而他不知道的事情一样,让他心痒难熬。比如,有谁提起了那个他来前就已拆毁的锯木厂,或是关于可怜的莫里斯·范因斯坦的随便一句话,或是对他来前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的回忆。除了这种天生的好奇心,驼子对抢劫和各种犯罪行为都怀有极大的兴趣。他绕着桌子趾高气扬地行走着,嘴里念叨着“假释”和“监狱”这几个词。不过尽管他不停地追问,还是没有问出什么来,因为没有人敢在咖啡馆里当着阿梅莉亚小姐的面提起马尔文·梅西。

“信里没说什么,”亨利·梅西说,“他没说他要去哪里。”

“哼!”阿梅莉亚小姐说,她的脸色仍然很严峻,非常晦暗,“他休想把他分了岔的蹄子踏上我的地盘。”

她把屁股下的椅子从桌旁推开,准备关店门。也许是想到了马尔文·梅西,有些担心,她把收银柜拖进了厨房并放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亨利·梅西顺着黑漆漆的小路回家了。不过“卷毛”亨利·福特和梅里·瑞安在前廊逗留了一会儿。后来梅里·瑞安赌咒发誓,说他那天晚上就预感到了将来要发生的事情。不过镇上的人谁都不在意他说的,因为这是梅里·瑞安的老套路了。阿梅莉亚小姐和利蒙表哥在客厅里聊了一会儿。当驼子终于觉得自己可以睡着了,她帮他放下蚊帐,等着他做完祷告。然后她换上长睡袍,抽了两斗烟,过了很久才上床睡觉。

那年的秋天是段欢乐的时光。乡下的庄稼长势喜人,分岔瀑集市上烟草的价格一直很坚挺。经历了一个炎热的夏季后,最初几个凉爽的日子显得更加清新、明亮和甜美。土路边上长满了秋麒麟草;甘蔗熟了,透出了紫色。来自奇霍的客车每天运送几个这里的孩子去联合公立学校上学。男孩子在松林里猎狐狸,外面晾衣绳上晒着冬天要盖的棉被,地里种上了红薯,上面覆盖着干草,以抵御日后寒冷的天气。晚上,烟囱里炊烟袅袅,秋天的天空里挂着一轮橘黄色的圆月。没有比秋季头几个凉爽天更宁静的夜晚了,夜深的时候,要是没有风,从镇上就能听见经过社会市向北的火车发出的尖细汽笛声。

对阿梅莉亚小姐来说,这是一个极其忙碌的季节。她从黎明起就开始干活,直到太阳落山。她给酿酒厂做了一台新的更大的冷凝器,一个礼拜生产的烈酒就足够灌醉全县的人。她的老骡子碾了那么多的甘蔗,都转晕了;她用开水把广口瓶烫干净,用来存放梨子做的蜜饯。她急切地期盼着第一场霜降,因为她买了三头大肥猪,打算做一大批烤肉和大小香肠。

在这几个礼拜,很多人注意到阿梅莉亚小姐的一个新特征。她经常开怀大笑,笑声深沉洪亮,她的口哨吹得很活泼,优美花哨。她一直在测试自己的力量,举起重物,或用手指戳一戳自己的二头肌。有一天,她坐在打字机前写了一篇小说。小说里面有外国人、陷阱和数以百万的金钱。利蒙表哥总是和她待在一起,无所事事地跟在她身后。看着他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灿烂温柔,叫他名字的时候,她的声音里蕴含着爱恋。

第一场寒流终于到来了。一天早晨,阿梅莉亚小姐醒来后发现窗户玻璃上结了霜花,院子里的草地也镀上了一层银色。阿梅莉亚小姐把厨房的炉火烧旺之后,去门外观察天气。空气清冷,淡绿色的天空里没有一丝云。很快人们就从四乡里赶来,想知道阿梅莉亚小姐对天气的看法。她决定杀那头最大的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四乡。猪杀好了,烤肉坑里用橡木燃起文火。后院里弥漫着热乎乎的猪血味和橡木的烟味,冬天的空气中回荡着杂乱的脚步声和清亮的说话声。阿梅莉亚小姐在四处走动,发号施令,不久,活儿就干得差不多了。

她那天要去奇霍处理一件特殊的事情。在确认一切都正常后,她发动起汽车,准备出发。她想让利蒙表哥跟她一起去,实际上,她前后和他说了七次,可是他不愿意离开眼前的热闹,想留下来。阿梅莉亚小姐似乎有点不高兴,因为她总想有他待在身边,而当她不得不出门时,会很想家。不过在问了七次以后,她不再劝他了。临行前她找了一根木棍,沿着烤肉坑画了一条很粗的线,距离烤肉坑大约两英尺,叮嘱他不要跨过这条线。吃完晚饭她就离开了,打算天黑前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