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馆之歌(第12/18页)
如今,从奇霍开来一辆卡车或小轿车,经过小镇去某个地方,已经不是件稀罕事了。每年税收大员都要下来和阿梅莉亚小姐这样的有钱人争执一番。如果镇上有人心血来潮,比如像梅里·瑞安这样的人,想贷款买辆汽车,或只预付三块钱,就搬回一台像在奇霍商店橱窗里做广告的那种高级电冰箱,这时就会有人从城里下来,问东问西,挑出他的一大堆问题,断送他想通过分期付款购物的可能。有时候,运送囚犯的车子会从小镇经过,特别是当他们在分岔瀑公路做苦工的时候。也经常有开车的人迷了路,停下来问路。所以那天傍晚一辆卡车开过纺织厂,在靠近咖啡馆的路边停下,并没有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一个男人从卡车后车厢跳下来,卡车随即又开走了。
男人站在公路中间,四下看了看。他是个高个子,一头棕色的卷发,深蓝色的眼睛懒洋洋的。他的嘴唇红润,嘴巴半张着,露出漫不经心、爱吹牛的人脸上常见的那种微笑。这个男人穿着一件红衬衫,腰上系着一根压花宽皮带,手里拎着一只铁皮箱和一把吉他。镇上首先看见他的人是利蒙表哥,他听到了汽车换挡的声音,跑过来看个究竟。驼子从前廊角落探出脑袋,但没有把整个身体露出来。他和那个男人对视了一会儿,但这不是两个初次相遇、在迅速打量对方的陌生人的眼光。他们交换的是一种奇特的凝视,脸上的表情更像是两个认出了对方的罪犯。随后穿红衬衫的男子耸了耸左肩,转过身去。驼子脸色煞白地看着那个男人沿着小路往前走,过了一会儿,驼子开始小心翼翼地跟随着他,隔着好几步的距离。
马尔文·梅西回来了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小镇。他先去了纺织厂,把胳膊懒洋洋地支在一个窗台上朝里面看。他喜欢看别人在辛苦工作,所有天生的懒鬼都爱这么做。纺织厂陷入了一种近似麻木的混乱。染色工离开了热气腾腾的染缸,纺纱工和编织工忘掉了自己操作的机器,就连胖墩麦克费尔,他是个工头,也不知道该干什么。马尔文·梅西仍然半张着潮湿的嘴巴微笑着,就连看见了自己的弟弟,也没有收起浮夸的表情。转完纺织厂后,马尔文·梅西去了他在里面长大的房子,把手提箱和吉他留在了前廊上。他绕着工厂的蓄水池转了一圈,看了看教堂、镇上的三家商店和其他的地方。驼子悄悄地跟在他的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张小脸还是煞白的。
天色已晚。血红的冬日正在下沉,西边的天空是一片暗金色和深红色。精疲力竭的雨燕飞回自己的窝里,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火。不时飘来一阵烟味,还有咖啡馆背后烤肉坑里小火烤着的猪肉发出的温馨的浓郁香味。在镇上转了一圈之后,马尔文·梅西来到阿梅莉亚小姐的地盘,看到了前廊上的招牌。然后,一点也不顾忌是否非法闯入私宅,他穿过侧院来到后面。纺织厂传来一声细长寂寞的汽笛,上白班的工人下班了。很快,除了马尔文·梅西,阿梅莉亚小姐的后院里又多出了一些人——“卷毛”亨利·福特、梅里·瑞安、胖墩麦克费尔,还有一些站在地界外面朝里面张望的大人小孩。几乎没有人说话。马尔文·梅西独自站在烤肉坑的一边,其他人则挤在另一边。利蒙表哥站在一个离所有人都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马尔文·梅西的脸。
“在监狱里过得还不错吧?”梅里·瑞安问完后“咯咯”地傻笑着。
马尔文·梅西没有回答。他从裤子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大折叠刀,慢慢打开,把刀刃在裤裆那里来回刮擦了几下。梅里·瑞安突然不吭声了,直接站到了胖墩麦克费尔宽阔的脊背后面。
阿梅莉亚小姐直到天快黑才回到家。还离得老远,人们就听见了她车子咔嗒咔嗒的声音,然后是关车门声和一阵磕碰声,好像她在把什么东西拖上前面的台阶。太阳已经落山,空气中弥漫着早冬黄昏蓝色的雾霭。阿梅莉亚小姐从屋后的台阶上缓缓走下来,聚集在后院里的人群安静地等待着。这个世界上几乎不存在敢和阿梅莉亚小姐作对的人,而她又对马尔文·梅西恨之入骨。大家都在等着她发出怒吼,抓起某个伤人的物件,把他一口气赶出小镇。刚开始她并没有看见马尔文·梅西,她脸上的表情很放松,像是在做梦一样,每当她从外面回到家里,脸上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阿梅莉亚小姐一定是同时看见了马尔文·梅西和利蒙表哥。她从一个看到另一个,不过,她惊愕的目光最终没有定在那个监狱放出来的浪荡子身上。她,还有其他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利蒙表哥,而他的样子也确实值得一看。
驼子站在烤肉坑的头上,灰白的脸被闷烧着的橡木柔和的火光照亮。利蒙表哥有种奇特的本领,只要他想讨好谁,准会达到目的。他会一动不动地站着,只需稍微集中一下注意力,就可以扭动自己苍白的大耳朵,快得和容易得让人难以置信。每当他想从阿梅莉亚小姐那里索取点什么,总采用这个小把戏,这对她来说简直是无法抵御的。这时,站在那里的驼子的耳朵在疯狂地扭动,但是他并没看着阿梅莉亚小姐。驼子带着几乎绝望的哀求冲着马尔文·梅西微笑。刚开始,马尔文·梅西并没有注意到他,当他最终瞟到了驼子,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欣赏。
“这个断了脊梁骨的哪儿不舒服?”他问道,并朝着驼子粗鲁地摆了摆拇指。
没有人回答。看见自己的把戏没有奏效,利蒙表哥使出了新招数。他翻动眼皮,看上去就像眼窝里困着两只灰色的蛾子,他用脚划着地面,双手在头顶上挥舞,最后竟跳起了像是碎步舞的舞蹈。在冬季下午最后一抹暗淡的光线下,他看上去就像沼泽地里的一头小怪兽。
马尔文·梅西是院子里唯一一个无动于衷的。
“这个矮冬瓜在抽风吧?”他问道,看见大家都不回答,他上前一步,给了利蒙表哥太阳穴一巴掌。驼子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上。他坐起来,眼睛仍然看着马尔文·梅西,使出全身的力气,让两只耳朵凄凉地最后扭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转过身来看着阿梅莉亚小姐,看她会采取什么行动。这些年来,哪怕利蒙表哥的一根头发也没人敢动一下,尽管很多人心里痒痒的。如果有谁和驼子说话时声音大了一点,阿梅莉亚小姐就会不准这个鲁莽的家伙赊账,而且事情过去很久后还会找他的麻烦。所以假如阿梅莉亚小姐现在抄起后院阳台上的斧头,把马尔文·梅西的脑袋一劈两半,也没有人会感到惊讶的。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