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4页)

他的思绪回到两个星期前的那个下午。他钓鱼归来,迎接他的是伊莎贝尔的尖叫声。“汤姆!汤姆,快来!”他跑进小屋,看到她躺在厨房的地板上。

“汤姆!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她呻吟着说道,“要生了!我要生了。”

“你确定?”

“我当然不确定!”她叫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噢,天哪,汤姆,好痛!”

“我扶你起来。”他急忙蹲下身子跪在她身边。

“不要!别动我!”她大叫,急促地喘气,好缓解自己的疼痛。“好痛。噢,上帝,求你了!”她哭道。血慢慢地渗透了她的裙子,流到地板上。

这跟之前的两次都不同——伊莎贝尔怀孕快七个月了,他之前的经验根本帮不上忙。“我该做什么,伊奇,告诉我。你需要我做什么?”

她不断摸索着她的衣服,想要把她的灯笼裤脱下来。

汤姆抬起她的腰,把裤子往下拉,从脚踝上退下来,她的哀叫声越来越大,身子扭来扭去,哭声在岛上回旋。

伊莎贝尔早产了,分娩得很快。汤姆无助地看着一个孩子——是的,一个孩子,他的孩子——从伊莎贝尔的身体里生出来。那是一个浑身血淋淋、小得可怜、几乎成形的婴儿,他们等了他很久,如今却蜷缩在一摊血泊和污物之中,他们对他的提前到来毫无准备。

他只有大约一英尺长,还不及一包糖的重量。他一动不动,也没有发出声音。他把他抱在手里,心中充满了疑虑和惶恐,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把她给我!”伊莎贝尔尖叫道,“把我的女儿给我!让我抱着她!”

“是个男孩。”这是汤姆想到的唯一能说的话,他把那个温暖的小身体递给他的妻子,“一个小男孩。”

风依然咆哮着。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落在她和孩子身上,像是给他们披上了一条金黄色的毯子。厨房墙上挂着的那面老钟依然分秒不差地走着。一条生命来了,又走了。世界没有为他停留哪怕一秒。时空的机器无休止地转动着,人的生命就像磨盘底下的麦粒,被无情地碾压。

伊莎贝尔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墙壁上。她呜咽着,看着这个小小的躯壳,她曾经想象过的,他应该更大一点,更强壮一点——然后再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低声地念着,仿佛那是一道神奇的咒语,可以让他起死回生。他的脸看上去很庄重,眼睛和嘴巴都紧闭着,仿佛正在做祷告的修道士。他已经回到那个世界去了,尽管他是那么不愿意离开这里。

时针依然嘀嗒嘀嗒地向前走着。半个小时过去了,伊莎贝尔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去给你拿条毯子。”

“不要!”她抓住他的手,“别离开我们。”

他坐在她身边,伸手环住她的肩膀。她靠在他怀里,啜泣着。地板上的那摊血渐渐干涸。死亡、血腥、安抚受伤的人——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可是,这里没有爆炸,没有泥浆,只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婴儿。周围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印着柳树图案的碟子整齐地排在滴水盘里,茶巾挂在烤箱的门上。伊莎贝尔早上做的蛋糕还连着锡纸倒扣在冷却架上,上面盖着一块湿布。

过了一会儿,汤姆说:“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处理?”伊莎贝尔看着怀里冰冷的孩子。“点上热水炉。”

汤姆看了她一眼。

“点上吧,求你了。”

汤姆还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他不想让她难过。他站起来,走过去点燃了热水炉。他要走回来时,她说:“水热了以后,把水倒在洗衣盆里。”

“你想洗澡的话,我可以抱你去,伊奇。”

“不是我。我要给他洗澡。柜子里有几条床单,你能给我拿一条过来吗?”

“伊奇,亲爱的,这些事情我们有的是时间做。现在最要紧的是你,我去发信号,找条船送你出去。”

“不!”她的声音陡然激动起来,“不!我不要——我不要别人在这儿。我不想别人知道,至少现在不行。”

“可是宝贝,你流了太多血,你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我们得找个医生来把你带回去。”

“洗澡盆,汤姆。求你了!”

汤姆把温水倒入那个金属盆子,端过来放在伊莎贝尔身边的地板上。他递给她一块小毛巾。她将毛巾在水里浸透,然后摊在手上,轻轻地、温柔地抚去那半透明皮肤上的血迹。孩子似乎依然沉浸在他的祷告中,仿佛在与上帝进行着某种秘密的对话。她洗了洗毛巾,拧干,继续轻拭着那张小脸。她凑得很近,看得很仔细,也许是希望那双眼睛能够睁开来,希望那些小小的手指会忽然动起来。

“伊奇,”汤姆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道,“你现在得听我的。我去给你泡些茶,我会在里面加很多糖。我要你为了我喝下去,好吗?然后我去给你拿条毯子盖上。我会把这里打扫干净。你哪里也不用去,但是你得让我照顾你。还有,我去拿些吗啡片给你止痛,还有补铁的药,你要为了我都吃下去。”他简单地陈述着要做的事情,声音很温柔、很平静。

伊莎贝尔继续轻轻擦拭着孩子的身体,沉浸在这场洗礼中。脐带依然连着胞衣留在地板上。汤姆取来一条毯子,披在她的肩上,她连头都没有抬。他又拿来一桶水和一块布,然后跪下来,开始清理地上的血迹和污物。

伊莎贝尔将孩子放入洗澡盆,小心翼翼地不让水淹没他的脸。洗干净后,她用毛巾将他擦干,又用另一条毛巾给他包了一个襁褓。

“汤姆,你能把那条床单铺在桌子上吗?”

他把蛋糕挪到一边,将那条绣花床单一折二铺在了桌面上。伊莎贝尔把襁褓递给他,“让他躺在上面。”他照做了。

“我们现在该来照顾你了。”汤姆说,“还有热水,来,我们去洗澡。来,靠在我身上。慢慢来,我们慢慢来,慢慢来。”他扶着她,从厨房走到浴室,地面上留下了一长串暗红色的血滴。这一次,是他用毛巾轻轻地替她擦脸,然后在盆里洗干净,拧干,继续。

一个小时以后,伊莎贝尔穿着干净的睡衣躺在床上,头发在脑后扎成了辫子。汤姆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精疲力竭,加上吗啡的作用,终于沉沉睡去了。他回到厨房,把一切都打扫干净,又将脏了的床单浸泡在洗衣槽里。

夜幕降临,他坐在桌前,点亮了桌上的灯,为那可怜的小生命做了祷告。他想不通这是为什么,这浩瀚的大海、小小的身体、永恒的时空,还有代表时间流逝的钟,他想不通,这一切甚至比他在埃及和法国的战场上时更令他感到困惑。他看过太多死亡,他曾经陪伴着很多人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可是这一次,没有枪炮声,也没有叫喊声,他第一次在一片寂静无声之中看着一个生命在眼前流逝。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刚出生就永远离开了他的母亲,眼睁睁看着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在乎的女人失去了她的孩子。这种痛苦比在战场上目睹死亡还要可怕。他又看了一眼孩子留在灯下的影子,在它旁边,是那个盖着布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