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三部曲(第2/6页)
陈晨没有回答我,她站在门口,目光如炬。我被她看得心发慌,赶紧招呼她进屋坐,却发现屋子里还没来得及收拾,沙发罩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灰,根本没法坐。我带她去房间,大概是通风的原因,那里反而干净得多。
距离我跟陈晨认识的那一年,已经过去很久了,具体是多久,我还真记不太清了。人们大多爱回忆往事,爱得深刻的那些人,每一天每一时都会算得清清楚楚。可我跟陈晨都不是那样的人,我们不会为了某一天而特别纪念,这些流于形式的对爱情的纪念,我以为我们是不需要的。
直到分开以后,有时我回忆起过去,常常在漫长却雷同的日子中找不到令我印象深刻的时间点。这时我才发觉是我一直在用荒谬的理由解释自己这些年来对陈晨的那份冷淡与不解风情。
但陈晨从来没有埋怨过我。很多次,哪怕是我深深地伤害了她,她也会用各种温柔的方式将其抚平。
就比如三年前,她26岁生日的那一天,我破天荒地想给她过一个生日。那是我第一次决定做一点特别的事情让她开心,我做不来天马行空的事,所以特意邀来了几位我俩的共同好友当援兵。
我们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好几次,我都在猜想陈晨讶异却止不住兴奋的反应。就在万事俱备,只等陈晨下班回来的前几分钟,我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把蛋糕错订在了另一天。
我突然变得烦躁,一开始是自责,因为唯一亲力亲为的事出了差池而生出的那种自责。到后来就完全变成了懊恼,觉得怎么连这么一点小事都没做好,还能为她认真做点什么呢。原本愉快的情绪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生日宴在一种压抑的低迷状态下进行了下去,朋友们兴致勃勃地来,最后却扫兴而归。我以为陈晨会在朋友们走后责备我,结果她完全忽略了我的失误,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说很开心我能为她准备这么多。她的满足、愉悦、笑容,既像是在竭尽全力地安慰我,又像是真的在夸赞我。
晚些时候,我们相依坐在阳台,通过通透的落地窗,一同看着远处的霓虹。我们相处的时间常常因为沉默而显得漫长,月上梢头时分,我靠在她肩上,用一只手把她搂在怀中,郑重其事地向她说生日快乐。
场面也不是总有这么和谐,四年前,我们就有过一场不小的争执。
那是我们决定买房之前,我执意要选更大的房子,陈晨则坚持一室一厅足矣,她难得跟我唱反调,我搞不明白她的想法,她也不说,一时间我们竟开始了从未有过的冷战。
我开始很晚回家,闲得没事的时候就跟中介去看房子,陈晨也没闲着,有时回家比我更晚。我怒从中来,但碍于情面,也不愿意逼问她的行踪。我们就这样同床异梦地过了好几天,每天夜里我都难以入眠,还要假装已经睡去。但陈晨睡得十分酣甜,轻微的呼噜声让我心里愈加愤然,还有委屈。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陈晨之所以坚持不要更大的房子,是怕我压力太大。
那时候我刚刚从公司辞职,跟朋友开始创业,陈晨知道我需要钱,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悄悄塞给我的合伙人暗中帮助我。她坚持不要更大的房子,是因为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帮我。那段时间,她天天在外面接私活,冒着被培训机构开除的危险,偷偷给大学生上考研课。排得密密麻麻的课表让她几乎喘不过气。但她什么都不说。
我最后还是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也就是如今这套,朝南,落地窗,每天早上,都会迎来清晨第一缕阳光。到现在陈晨大概都不知道,我早就偷偷存了一套两居室的首付。那次冷战的结局是,我把钥匙轻轻放在她的手心,嘴硬地说了句,房子归你,主意归我,以后无论如何,你都要听我的。陈晨一言不发,抱着我又哭又笑。
其实很多时候,我的坚持都是事出有因,对陈晨的感情我从来没法用一些具体的言语表达出来,但这并不代表我不爱她。
五年前,她研究生毕业那天,我去学校接她,然后我们去了旁边一家餐厅吃饭。那天陈晨兴奋地跟我说,终于毕业了,终于可以开始挣钱了。我故作生气地问挣那么多钱干吗,我挣得还不够花吗?她噘着嘴说不够,她也要努力挣钱,跟我一起买一套房子。我顺着往下问,你想要什么样的房子呢?她说,就像孙燕姿的歌里唱的那样,我要一所大房子,阳光洒在地板上面。我知道她纯粹是在跟我耍贫嘴,但我却悄悄记在了心里。
我到底有多爱陈晨,我真的不知道,想着这些回忆让我自己都有点感动,但我们大多数的时候,平淡得都无从提及。可我还是会害怕失去,我总害怕有一天她会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两年前,我被查出颅内恶性肿瘤,如果不及时切除,神经很容易受到影响。那时候我还不觉得这是一件特别恐怖的事情,陈晨知道以后,咨询了所有她能找到的医生朋友,最后她决定让我去美国接受治疗。我的肿瘤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好对付,我必须要接受长时间的前期治疗才有可能提高手术的成功率,而且在此期间,我的记忆力跟各项机能都有可能退化。
我自然没有同意让陈晨陪我去美国,一是不想让她完全丢下刚刚起步的事业,二是不想让她看到狼狈的我。我最后说服了陈晨,并答应她我一定会好好地回来。
我遵守了我当初的承诺,终于回来了。
两年,或许比预期长了太多,原来的那个家,拥有一扇巨大落地窗的家,陈晨早已不住在里面。我打量了每一处,回忆起了好多琐碎细小的事情,印象最深的是离开前的那个晚上。我问陈晨,如果到最后,我再也回不来了,怎么办?陈晨的眼神我此生都无法忘怀,那个眼神没有焦灼,没有不安。她看着我,平静地说,那我也就不会留在这个家了。
而此刻,陈晨就坐在我的面前。
我已经有两年没见她了,她曾引以为豪的长发剪短了,眼角居然有了浅浅的鱼尾纹。我静静地看着她,她却不看我。她望着的方向上,苍白的墙面只剩几张用图钉钉着的相片,照片蜷曲地悬挂在那,就像等待岁月遥遥无期的审判。
陈晨打量起了房间的每一处,落地窗里的折射面,她的身影在这个房间显得有些陌生。我听到陈晨开始轻微地抽泣,然后越来越大声,到最后她号啕大哭了起来。
我伸手去抱住她,我想感知这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体,我想感受她的温度,她的啜泣,她的震颤。我要亲口告诉她这两年对于她的思念,我想让她知道,哪怕没有我,她也应该好好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