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37/39页)

和音的彩排被安排在婚宴当天的一大早。万一有任何状况发生,我有充足的时间进行调整。尽管这个安排纯粹出于调音的考虑,和音与饭店方面也都很配合。

“我想尽可能提前熟悉一下,还好你帮忙安排了。”和音一边说,一边从布袋里取出乐谱,“家里的钢琴、学校的钢琴,还有音乐会或是比赛用的钢琴,都是不一样的,都有独特的个性。”

由仁在一旁点头道:“我觉得家里的钢琴最好弹,音乐会的时候,音乐厅的钢琴音色太好,吓了我一跳。”

我没来由地认定,那一定出自板鸟先生之手。

“是的,音色很好,弹起来也舒服。不过你不管在哪里,总是弹得很自在,不是吗?”

由仁笑道:“只是你这么以为而已,是因为你这么希望,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

和音一脸诧异。

由仁继续说下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我却能够做到?”

和音并不回答。由仁在琴凳上坐好,打开琴盖,不带一丝犹豫地按下琴键。

这一刻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双胞胎默契地对看了一眼。

“音色很好。”由仁转过头来,眼睛闪着光。

和音也点点头:“的确很好听。”

她们都笑了。太好了。我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我看不懂这对双胞胎姐妹。由仁无法继续弹琴,害怕再度按下琴键。她的语气又明显带有某种攻击性。由仁与和音之间,现在究竟是怎样的状态?

“和音你也可以的,”由仁道,“不管在哪里,你一样可以弹得很自在。”

由仁站起身,把位子让给和音。她们经常像这样交替着弹琴。和音将乐谱摆好,坐下,接着用与由仁同样的方式,一根手指敲击琴键。基准音“la”带出一片奇异的景色,在银装素裹的森林里,声音画出一条道路。在道路的最深处,我仿佛看到北海道梅花鹿蹦蹦跳跳的身影。

“我以这个音为基准,将整体的音色都调整过了。”

和音点点头。她先把双手放回膝盖,随后正式开始演奏。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钢琴和音乐,难道不也是大自然的产物吗?

乐曲编排颇为精巧,起初较为舒缓,中段转变为欢快的旋律,仿佛许多明亮的珠子滚落一地。声音的延展性很好,没有滞涩和杂音,多个音符的和弦也非常平衡。

“跟在家里练琴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由仁的脸颊泛着红晕,“居然可以这样,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太厉害了,我也想快点学习调音,我要当你的实习生。”

“啊?”她一定弄错了,“厉害的不是我,是和音。”

经过最开始的试音,和音显然充分掌握了这架钢琴的音色,巧妙改变了弹奏的方式。

“不,这架钢琴的音色很衬她,所以她才如鱼得水,弹得那么投入,我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好听的音色。”

此时,一位饭店工作人员来到宴会厅:“我们准备开始布置会场了,不过你们可以继续弹琴,没关系的。”

“知道了,谢谢。”

还好我们来得早。至少可以弹完一首曲子,充分展示钢琴的音色。

又有几位工作人员走进来,调整餐桌的位置。和音不为所动,心无旁骛地继续弹琴。

“柳老师说,让我们负责挑选乐曲。”由仁悄声说道,“我们两个想了好久,婚宴派对究竟适合演奏什么曲子。”

“这首曲子很不错。”我说。

由仁点点头。

第二首乐曲是巴洛克风格,明亮而柔美。这里不是音乐会,更不是钢琴比赛,而是柳老师的婚宴派对,选这类优美而雅致的乐曲再合适不过。

正当我觉得彩排的进展格外顺利,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我看看和音,又看看钢琴,并没有什么异样。唯一不同的是,工作人员正在为餐桌铺淡粉色的桌布。

我走近和音,等她完成演奏,赶忙问道:“你改变演奏方式了吗?有没有觉得声音不一样了?”

她轻轻点头:“是的,好像没有那么生动了。”

此时,由仁站到宴会厅的另一侧,伸出右手指着天花板。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和音却重新开始演奏第一首曲子。原来,由仁不是示意我看天花板,而是让和音再弹一次。

效果的确不太理想。我面对和音,退到第一排桌子后面,并一点一点向后移动。钢琴声被铺开的桌布吸收,工作人员的活动发出噪音,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问题。我莫名想起双胞胎的琴房,挂着厚厚的窗帘,将声音隔断吸收,实在暴殄天物。

我简直太蠢了。之前完全没有考虑到环境的因素,只接触过家用钢琴的我,为自己的稚嫩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没时间后悔,也没时间反省了。必须立刻重新调音,还来得及吗?铺在餐桌上的桌布,座无虚席的宴会厅,声音会遭到严重的反射和吸收。递送菜肴的服务员进进出出,加上刀叉杯盘发出的声响,宾客的谈话声,等等,我必须将所有因素全部考虑进去才行。

来得及吗?必须赶在开席前完成。

“和音,不好意思,有些地方我要调整一下。”

和音担忧地点点头。

“放心吧,没关系的,无论在哪里,都会弹得很自在。”由仁打趣。

我不愿意让她们因为我的疏忽而提心吊胆:“真是不好意思。”

以前,类似的场面曾经出现过。刚进入调音师这个行业,我以为自己能够独立完成,忙活了半天却一无所成。打那次之后,我好像什么都没变。唯一变化的,只是多了一点点技术,一点点经验,还有绝对坚持到底的一点点决心。

“我还需要一些时间,你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我再度表示抱歉。

需要多少时间呢?在此之前,我无法明确估计,是否花上时间,就一定调得好呢?

“外村,”由仁爽朗地说,“没事的,我就坐那儿等着,等你把好听的琴声运送过来。”

运送过来?对这个词我感到非常不解。

由仁一面朝后排的座位走去,一面补充道:“只要坐在这儿也能听见就可以了,音色不用改。是我用词不当吗?那就……把琴声传递过来?还是说让琴声飞扬过来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