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36/39页)

我看她表情更窘了,心里大约有了谱:“以后不找我们调音了吗?”

“那倒没说。”

“是我不好。”我低下头。感觉仿佛整个办公室的眼睛都盯着我。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问题,他没说要换别家,可能只是不弹琴了。”

如果当真如此,为什么不直说呢?

“反正跟你没关系,现在经济不景气,只因为兴趣爱好,就每年花钱请人调音,这样的家庭越来越少了。”

北川的话很有说服力,可是我仍然将信将疑。如果木村家对我的工作感到满意,应该不至于取消调音。

我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回到座位上。忍不住叹了口气,我真的那么差劲吗?我抬起头,秋野老师恰巧移开视线。“对调音师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秋野老师仍然没有看我:“调音扳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解释。

“耐心。”柳老师在一旁说。

“还有胸襟。”秋野老师脱口而出,“放得下。”

他们三言两语,给出各自的答案。天赋啊,素质啊,幸亏他们没说出这些我不想听到的词语。

“耐心这个我懂。”北川笑道。

胸襟我也能理解。我们的技术会直接决定钢琴的音色,没有胆识肯定干不下去。

“放得下是什么意思?”

大家一齐望着秋野老师。

“你们是不是误会了,”秋野老师故作高深,“因为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完美的。所以要敢于踩刹车,画上一个句号,把事情做完,这就是我所谓的放得下。”

“放不下又会怎么样呢?”柳老师替我问道。

“要是始终放不下的话,总有一天会受不了的。”秋野老师淡然答道。

大家都不发一语,显然表示出某种赞同。追逐完美,始终不肯放下,总有一天会承受不了的。我有没有曾经——哪怕一瞬间——体会过那种危险的气息呢?

“以前好像也谈过类似的话题吧?”柳老师说,“关于为什么外村负责的客户会取消预约,或者把他换掉。”

“我不觉得错在他,所以我就告诉他那个一万小时定律。”北川道。

“谁会信什么一万小时定律。”

这么说来,我得不到客户的信任,并非因为我太年轻?

“有能力的人,不需要一万小时,没能力的人,超过一万小时也没用。”秋野老师说。

“你这话太绝对了。”柳老师望着天花板。

“大家不说,但心里都明白,我们都尽量不去提天赋,不去说素质,”秋野老师顿了顿,“做好手头的工作就行了。”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秋野老师也会这么想。

“没有天赋,一样可以活下去。但我们暗暗地期待,花一万个小时仍然无缘得见的东西,会不会在花了两万个小时以后,终于能够看到。重要的不是早一点看到,而是看得更多更远。”

我在心里默默表示赞成。我不愿轻易地回应秋野老师,假如他追问我是否果真听懂了,我没信心回答他。但他所说的,千真万确。我们不是因为天赋而活。有没有天赋,都要活下去。我不知道自己有还是没有,也不想被这个问题耍得团团转。我能做的,是用自己的双手,找到某种更确切的东西。

“我回来了。”板鸟先生回到办公室,跟大家打招呼。

没等我开口,柳老师抢着问道:“板鸟先生,你觉得作为调音师,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板鸟先生将工具箱放在地上,温和地回答道:“是客人吧。”

对板鸟先生来讲,钢琴家是他的客人。那么我呢?我的脑海中逐一浮现出客人们的模样……一张张面孔,笑着点头的样子,默不作声的样子,还有无法立刻叫出名字的那些客人。没错,是这些客人培养了我,磨炼了我。和音专注的表情浮现在眼前,最后对我露出了笑容。

我提前一天,去举办婚宴派对的饭店进行调音。饭店格调高雅,宴会厅颇为宽敞,角落里摆着一架三角钢琴。

这架钢琴比我预想的高级一些。听柳老师的意思,他们将钢琴和菜色放在天平上衡量,最后选择优先考虑菜色。也许,这个级别的钢琴是饭店的基础配置。若果真如此,真是值得庆幸,更多的人能够因此感受到钢琴的魅力。

我克制内心的兴奋,打开琴盖,一眼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弯下腰,凑近琴键,发现琴键的高度参差不齐,大约有0.5厘米左右的高度差。我试弹了几个琴键,音色非常沉闷。

不擅长跳绳的孩子,往往会过于夸张地挥动绳子,这架钢琴的音色正是如此。琴键滞涩沉重,仿佛才跳了三下,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想象着和音弹琴的样子。她在这架钢琴面前坐下,努力地演奏着。她穿着高中校服,不,想必在婚宴派对上会换上别的衣服。总之,她坐下来,摆好姿势,手指轻轻搭在琴键上。我想象着琴声响起的那个瞬间,清冽的泉水在耳边流淌。

我再次让面前的这架钢琴发出声音。不对。这显然不是和音的钢琴。我不能让和音弹这样的琴。我一边在脑中回忆和音的琴声,一边开始调音。

我打开顶盖,用支撑杆架好。调音钉整齐划一地排列着,宛如一片森林,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云杉制成的背板,每一秒钟都有无数声音在此穿梭飞奔。我要打造出属于和音的声音。为了和音能够轻盈漫步在这片森林,我将为她修剪枝叶,拔除杂草。

首先,我开始调节琴键的高度。琴键内侧使用的缓冲垫磨损得很严重。我通过垫一些薄纸进行微调。琴键的可动范围只有10毫米,0.5毫米的差异在演奏时影响也会很大。

接着是琴键的深度。我逐一敲击琴键,检查弦槌击打琴弦的位置。

接着才正式进入调音阶段。柳老师曾经说过,在判断音色时不妨闭上眼睛。这句话应该不是打比方。我试着闭上双眼,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抓住声音的特质,随后转动调音钉。

在钢琴面前,时间仿佛是静止的。也许是神经高度亢奋的缘故,我丝毫不觉得疲倦。一口气完成调音后,才发现居然已经过了四个小时。音色好了很多。仍然拿跳绳作比的话,现在的音色柔软而轻盈,能够轻松地完成两连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