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银幕(第7/9页)

“原来如此!”行天再次煞有介事地感叹道,“那么,婆婆您的情况是,事态和平地、并且迅速地解决了吧?”

“唉,恐怕不能这么说吧!”

曾根田老太太说着把身子深深地倚靠在轮椅背上,嘴里发出一声不知是死心断念的叹息,还是心满意足的长吁。

两个男人之间萌生深交之意,这一点菊子一时并未觉察。

对于启介,她以未婚妻的身份跟他接触,而且周围人理应也是这样看待的,但实际情况却是两人保持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关系不变。和行天,她是避开耳目同他频频幽会。菊子的父亲把这叫作“蝙蝠式生活”,告诫她说:“这种蝙蝠式生活,你该结束了吧?!”察知这个暗地里描画的三角关系的,除三位当事人以外,似乎只有她父亲。

菊子无论在哪个男人面前都不再讲另一个男人的事。启介也好,行天也罢,她都不愿意伤害。而当她得知自己的这一番良苦用心根本不必要的时候,时节已然入冬。

乘上复兴的浪潮,真幌城的市场迎来了重建与扩张的时期。拱廊被拆除,匆忙盖起的小窝棚似的小店,从头上开始一间间地改建。每天一破晓,一间簇簇新的商店便恍如变魔术似的与居民见面。从入秋伊始直至冬季,一直处于这样一种状态。

装修一新的商店相继开张,市场恢复了生气。木材需求量大增,曾根田建材店也是一派忙碌景象。卡车上装载的木材都没空在曾根田建材店的店头摆一摆,就给直接拉到了市场的工地上。菊子也时常看见启介流着汗在第一线指挥的身影。

与此同时,围绕着市场的特权之争,黑社会的动作包含的火药味也越来越浓。在真幌市,当地的冈山组战前就拥有很大的势力,这时,大本营扎在横滨的高桥组嗅到了金钱的流向,也来分一杯羹。双方开始时不时地在市场发生小规模冲突。

店铺改建一旦全部结束,接下来就是一口气把拱廊架设完毕。接下这单最大的工程的,会是受哪个组庇护的建筑公司呢?真幌市民不加掩饰好奇与兴奋之情,乐得看冈山组与高桥组作龙虎斗。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天,前去市场购物的菊子亲眼目睹行天与启介两人站着亲切交谈的场面。两人双手抱胸站在正在改建的鱼铺前面。行天穿着暗茶色和服便装,肩上披着冈山组的黑色号衣;启介则是上身穿黑市上流通的美军茄克衫,下身穿卡其色工装裤,裹着绑腿,脚蹬橡胶底袜套的一副打扮。

真是叫人迷恋的两个好男人!菊子心想,可我的一番良苦用心又算什么呢?我真傻!居然忘了男人们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是把女人撇开,彼此间很快就亲密无间了。

“你们……”

菊子出声招呼道,行天和启介回过头来,流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

“小菊,你来购物?”行天说。

“你瞧,那道梁,漂亮吧!是我卖给他们的。”启介说。

似乎是启介以较低价格把优质木材卖给行天,行天利用这些木材,在黑社会的世界中渐渐壮大了势力。

在菊子看来,行天和启介在中间夹着工作、夹着菊子的情况下缔结了一种奇特的友谊。

菊子、行天、启介三人共处的时间开始多起来。他们三人同去“阿波罗咖啡”,喝着咖啡,心平气和地聊天。行天照旧喂鲤鱼吃饼干屑,照旧挨老板训斥。菊子也曾给进出市场工地的行天和启介送过便当。关于烤鱼那道菜,行天和启介还小声地争吵过,这个说“我的这条大”,那个说“不对,我的大”。真是幼稚!菊子看得瞠目结舌,最终给逗乐了。

菊子和行天偶尔走着走着就会悄悄地牵住了手,因为受到了非这样做不行的热情的驱使。启介哪怕瞧见了,也是一声不吭。不仅一声不吭,还若无其事地为他们俩当盾牌,替他们遮挡路上行人的目光。

启介继续卖木材给行天,拱廊工程最终由冈山组麾下的一家建筑公司承包,高桥组只得从真幌城撤退。

到了春天,新拱廊也竣工了,一座脱胎换骨的市场展现在真幌城居民的面前。

“真像一场梦!”

启介嗫嚅着,抬头仰望洒满柔和的阳光、不见一丝阴影的拱廊。行天像是慰劳、又像是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启介的肩膀。

这两个人,他们见过死亡就是家常便饭的世界——菊子这样想道,他们所见的世界,让他们连在梦中都不敢描绘活着回到故乡,得以重新在洒满阳光的市场里购物的生活。

启介复员回来的时候,菊子感到自已就好像是在做一场梦,一场噩梦。

而当听到启介面对市场发出这样的感慨时,她为自己感到深深的羞愧。我什么都不明白!当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说“被落差搞得晕头转向”的时候,自己甚至没有体谅过他的心情。

启介和行天,他们俩也许是通过在战场上见到、听到的许许多多有关死亡的记忆,还有他们自己在那里的所作所为的记忆结合在一起的。这绝对是菊子无法插足、无法分担的部分。

市场里很安全,到处闪闪发光,店头摆满了商品。如果有哪个外地人敢引发事端,冈山组的年轻成员马上就会把人给提溜出去。胡同深处甚至专门为顾客设置了公共厕所。人们终于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战争结束了,能让人和平、幸福地过日子的世道来临了。

“多亏了曾根田建材店老板的儿子,我在冈山组的日子好过多了。”

行天在平房里一边抽烟一边这样说道。从流经屋后的那条黑暗的小河里,涌上来一股发暖的河水的气味。

菊子扣好上衣的纽扣,望着行天的侧脸。她时常感到不安,担心流浪汉行天不知几时又会离开这个城市。

“那么,你能一直待在真幌了吧!”

“这个么,怎么说呢?”行天也许是察觉了菊子脸上流露出想哭的表情吧,安抚似的又加了一句,“可能吧,暂时先待着。”

菊子在榻榻米上膝行靠近他,将下巴轻轻顶在他的肩头。

“你们俩,关系真奇怪呢!”

“你说谁?”

“你和启介君呀!启介君难道就不妒忌吗?”

“希望他妒忌吗,你这个坏女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家伙是个好人哪!”行天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温柔地抚摸着菊子的头发说,“想必他也吃过苦头,身上有太阳晒过的味道。跟小菊你是同一种味道。他是为了小菊你着想,才卖木材给我的。”

可是,你就是不愿意跟我说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尽管启介君和我如此这般地想要挽留住你。

菊子心头百感交集,紧紧抱住了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