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篇(第2/7页)
“我们现在在一辆运货的卡车上。”一个声音回答说。
“一辆货运卡车上?天啊!我们在行驶吗?”
“是的。”另一个声音说道。
“真奇怪,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但既然你们说在行驶,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你们。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透露一下我们的目的地是哪儿?”
“英国。”
“希望是最终目的地。”又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你希望?不确定方向你在一辆货运卡车里干什么呢?”
外面的几个声音用自己的家乡话讨论了一会儿。几秒钟后,一个更粗犷,更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回答了阿贾的疑问。这口气一听就知道是这几个人中说了算的。
这个男人说自己叫维拉热33(法语谐音意为:拐弯),他们一共有六个人,都是苏丹人。其他五个人分别是库格力、巴塞尔、穆罕默德、尼杰姆和昂萨鲁(这些名字您想怎么念就怎么念)。本来还应该有哈桑的,但是他被意大利警察逮捕了,所以现在缺席。他们七个人离开自己的祖国,更确切地说是离开南苏丹的Djouba34市已经一年了。他们从非洲到欧洲,经历了一段可以媲美儒勒·凡尔纳大作的航海历程。
从南苏丹的Selima市,他们七个越过了苏丹国境线先到了利比亚,后又到了埃及。在埃及,那些帮他们越境的埃及人把他们带到了利比亚,先是到东南部城市Al-Koufrah,然后又到了利比亚北部城市班加西。然后他们又被送到了的黎波里,他们在那儿工作了8个月。一天晚上,他们被安排上了一艘偷渡船,船上还有其他60个人,目的地是意大利的一个叫兰佩杜萨的小岛。很不幸,他们被海关的人逮捕了,被带到意大利的卡尔塔尼塞塔岛上。一些不法分子帮助他们逃了出来,代价是他们的家人得交给这些人1000欧元。1000欧元,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他们把自己身上的钱凑了凑,交了。只除了哈桑,也许他永远都出不来了。他们重新获得了自由,又被送上了火车,从意大利到了西班牙。到了巴塞罗那之后,他们觉得这个城市是在法国的北部,在那儿待了几天之后,他们修正了自己的错误,又坐火车前往法国,准确地说是前往巴黎。简单说来,就是这些偷渡者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走完了一位合法旅行者11小时的飞机就能搞定的路程。一边是迷茫又艰辛无比的整整一年,一边是坐在飞机上舒舒服服的11小时。
维拉热和他的同伴们在巴黎待了三天,然后又坐火车前往加莱,准备从加莱再去英国。他们在加莱停留了十天,这十天里,红十字会的志愿者们帮了他们大忙,给他们提供了食物和住所。红十字会的这种举动也帮助了当地的警察,让警察知道了这一地区大致的非法移民数量。比如说红十字会提供了250套餐具,那就说明这儿至少有250名偷渡者。
在警察眼里,他们是偷渡者,但是在红十字会那儿,他们只是一些不幸的、需要救助的人。他们心里担惊受怕,还得面对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境遇,生活真是严重失衡。
那天凌晨,大概两点钟的时候,他们爬上了一辆驶向芒什海峡海底信道方向的卡车。
“你是说你们爬上了一辆正在行驶的卡车?”阿贾吃惊极了,忍不住开口问道。好像这是整个故事中唯一重要的一点。
“是的。”维拉热回答说,“帮我们偷渡的蛇头用一根铁棍撬开了车厢门,然后我们就跳了进去。司机甚至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这样做太危险了。”
“留在苏丹才危险。我们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我猜你的情况也跟我们差不多吧。”
“你们错了,我不是偷渡者,我一点儿也不想去英国。”印度人解释说,“我跟你们说,我是个体面的魔术师,在这儿是因为我在一家大型家具卖场里量家具尺寸的时候被困在了这个衣柜里。我去法国是为了买一张新的钉钉床……”
“别瞎说了,”这个非洲人一点儿也不相信阿贾的这些鬼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一辆卡车上的人……”另一个声音小声地说。
这番令人受益匪浅的对话把在衣柜门板两边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了一起。或许对于这个偷渡者来说,对着衣柜门板述说自己这些不为人知的苦难经历比对着人说要容易得多,因为对面的人可能会皱眉头,会吃惊地睁大眼睛,会根据自己的立场判断他、评价他,这正是他最不需要的。现在,自己坐的地方就是一个临时的告解座,就在这辆狂奔的卡车上,虽然有些颠簸,但对自己来说却是最好的告解之所。
他不计后果,把从决定要踏上这条未知又艰辛的路程之后就压在心底的一切都讲给阿贾达沙特胡听。陌生人通常是告解的最好选择。
阿贾明白了维拉热离开自己的祖国不是简单地想要去一家有名的家具店买张床而已。这个苏丹人离开了自己的家人,是为了到他们所谓的“美好国度”碰一碰运气,拿自己的命运赌一把。因为他不幸地出生在了地中海的另一端,在那里,苦难和饥饿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到处肆虐,摧毁一切。
苏丹混乱的治安环境使国内的经济一片萧条,所以有很多人,尤其是年轻力壮的,都踏上了那条艰辛的移民之路。但是,踏上这条路之后,哪怕是他们当中最强壮的人都会变得虚弱不堪,变得不堪一击,变得死气沉沉。远离故土,没有亲人,如果偷渡失败的话,他们一下子就会变成一个个受到了惊吓的孩子,没有任何东西能抚慰他们内心的伤痛。
说完这些,维拉热的心剧烈地跳着,他用力地捶着自己的胸脯,像是在宣泄着什么。他很用力,声音很大,阿贾在衣柜里都能听到回声。卡车每次停车,每次减速,维拉热都会紧张得心跳加速。他蜷缩着身子躲在一个纸箱后面,坐在十几个装满蔬菜的箱子中间,屁股底下都是土,他害怕被警察发现,害怕被以这样的形象发现,这样太丢人了。偷渡者也是有自尊心的。没有财产,没有护照,没有身份,尊严也许是他们仅存的东西了。正是因为尊严,他们才抛下妻子和孩子独自上路。这样他们才能不流露出一点儿软弱,一直坚强下去。
不是怕挨打,真的不怕,因为在地中海的这一端,不会有如此暴力的惩罚。他们害怕的是被遣送回自己的国家,更害怕被送到一个自己听都没听过的地方。因为那些白人根本不在意把他们扔到哪儿,对他们来说只要别在自己的地盘上就行。在他们看来,一个黑人,很快就会制造出混乱。这种遣送要比棍棒可怕得多。一顿棍棒下来,受苦的只是身体,而遣送则会摧毁他们的灵魂。这是他们心底最深处的一块伤疤,这块伤疤永远也不会愈合。带着这块伤疤,他们学会生活,学会重生,学会在困境中坚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