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分 贝尔的报复(第5/10页)

她环顾房间四周,墙壁都已经脏了,画也烂了,地毯也褪了色,污渍斑斑。她忽然很想到厨房走一走——最后一次走动,最后一次感受她的肌肉运动,最后一次感受地板在她的脚下。在她的力气用完以前,她给邻居家的男孩付了账,让他帮忙去商店买份面包和一瓶花生酱,橱柜里还有一堆发了霉的面包呢。贝尔小的时候,海蒂买不起花生酱。如今她病成这样,贝尔觉得坐在床上啃花生酱三明治是种堕落。她希望她能恳求那邻居家的小男孩,再去商店给她买罐鸡汤。

她把事情弄得多么糟糕啊,她放任自己喝汤的欲望,结果无数个欲望涌了进来。它们把她践踏至死,这些都是她多么想要的东西。那个马文·盖伊说你不能逃避什么来着?税务、死亡与麻烦。好吧,我现在将死,还有一堆麻烦,不过我倒是五年没有交过税了。给我记着啊,马文!贝尔身体靠回到床上,她不知道是不是肺结核导致她呼吸不过来,抑或是她所有的失望、她犯下的错,以及她的孤独让她想要窒息。贝尔把手举起放在胸膛上,她的心跳得厉害。她在一艘盛满悲伤的船上行驶,久而久之,她会被带去远方,再也回不来。

过去,贝尔咳嗽犯了的时候,沃尔特的眼睛会在整个房间里游荡,他哪里都看,就是不看她。那混蛋,她曾经为了看他或者她的母亲一眼,可以放弃全世界。想象一下这两个人在同一个房间里,海蒂看沃尔特会像看见蟑螂一样,然后假装他不存在。

海蒂做的那汤一定是蔬菜汤,贝尔小的时候家里没有钱买肉,汤的味道咸咸的,里边放了点西红柿。贝尔想起了中国外卖餐厅里的汤,那暖暖的液体从她的喉咙里流下,云吞的质感停留在她的齿边。她记起有一家面包店里有一种黏黏的小面包,许多年前她常常去买。她想不起具体是什么味道了,但是她仍记得跟卡西走在亨利街上,手里捧着温暖的小面包,她会把外层的蜡光纸揭下来,以免咬的时候吃下去。卡西每次买完过后都要求她们走路回家,这样能把吃进去的热卡消耗掉。贝尔的姐姐们过去常带她去跳舞,她从来都不是屋子里头最漂亮的一个,但她总是能遇到青睐她的男孩子。有两个还想娶她——非常好的非常不错的男人,现在已经成家了,住在陶皮霍肯街一栋漂亮的房子里。贝尔曾经万般鄙视他们,她认为他们是渺小而平凡的。她乐于拒绝他们的求婚,乐于伤透他们的心。女人嫁给这样的男人整天除了购物以外没别的可做,几乎无聊得与死无异。然而现在,我也反正要死了。

贝尔记得她十六七岁的时候,和她的朋友丽塔一起坐在学校的巴士上。她们刚旅行回来,在德国城附近的一片住宅区的红灯前巴士停下来。她们那次是去的哪里?贝尔想了好几年也没想起来。她和丽塔聊得正欢,她们紧挨着坐着,互相靠在对方身上,像所有小女孩一样。巴士突然停下来,她们抬头看看车窗外。

“哦!”贝尔说,“那是我妈妈!”

海蒂那时四十出头,是现在贝尔的年纪。她的肤色像杏仁的内部,她有着栗色的头发,卷曲地垂在背上。她的模样像二十五岁的女人,贝尔看见她的时候,她想大呼:“她多美啊!她真是个美人!”

惊讶的同时,她没有注意到海蒂并不是一个人。

“那是你爸爸吗?”丽塔问。

海蒂跟一个又高又瘦的人手挽手走在一起。他们一起漫步,一起用同样的步调穿过街区,仿佛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是上天派来让他们一同穿越这条街道的。那男人看着海蒂说些什么,他们亲密地相拥,两人在一起很自在,海蒂仰面大笑。贝尔几乎要哭了,她从来没见过妈妈笑成这样,她从来没见过妈妈脸上有过任何欢乐。海蒂在贝尔的生活中一直是严厉的,爱生气的,她总以为海蒂一直都不高兴。她很想了解此时此刻的这个妈妈,这样美丽与快乐,她让那明亮的午后都变得暗淡无光。这个肉桂色的男人把海蒂的光亮带了出来,这样的海蒂贝尔从未期盼出现过。

“不是。”贝尔对丽塔说,“那不是我爸爸。”

贝尔抓起床单,她又开始咳嗽了。母亲是多么坚忍与笃定,她的性格火辣,深邃莫测。姐姐们都说贝尔有海蒂的性子——神神秘秘、急脾气。她害怕妈妈胜过任何人,她生妈妈的气胜过任何人,她渴望得到妈妈的爱胜过任何人,但海蒂总是那样遥远,像海岸一样,驶出海港的船离她越来越远。

贝尔一直认为自己对海蒂是失望的。她回望童年的每一刻,全部是海蒂扒下他们的裤子的画面,全部是海蒂的愤怒与无言。也许她是在试图保护她的孩子,或者教他们学会守纪与尊重别人,但贝尔实在是想不起有任何一个温柔的词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想不起她给他们的任何一个吻。贝尔思念她,不可笑么,当她离开了母亲,离开了那个冷酷的房子以后,她的生活在一点一点地瓦解、破碎?她一直在做自由落体运动,直到她掉到了多菲大街的这张床上。

贝尔口渴了,会过去的,她想。我的饥渴会过去的,这些欲望都会过去的,我会疲倦的。到时候我会累得攥不起拳头,累得无法思考,然后我会睡去,然后就是这样了。我会躺在这里,银色的飞蛾会从我的口中飞出,然后……假如真有上帝存在,我想我所有干过的坏事足以把我送进地狱三遍。我本该害怕,贝尔想,可是她的感受只有后悔。

贝尔的眼睛滚烫,她挤挤眼睛,仿佛想哭,可是她的身体已经流不出眼泪。她只剩下一副躯壳,像一只被蜘蛛吃剩下的甲壳虫的外壳。

许多年前,贝尔看见海蒂与其一同并肩行走于街道的劳伦斯,突然闯进了她的脑海。他身穿一件灰色西装,白色的衬衫,上面的领口开着,没有领带,没有帽子。他很优雅,如运动员一样健壮。劳伦斯并不比奥古斯特帅,但他是另一种男人,在他的身上有一股皇家的作风,令他出众。他像一个电影明星一样停留在贝尔的记忆中,至今她仍能够想起他那时的模样,胸前的衣兜里插着一个紫红色的手帕,微风把他的衬衫吹得服帖。

自贝尔看见劳伦斯和她的母亲走在一起已有二十年,可她还是立马认出了他。那个时候她还很健康,那时的她还不知道沃尔特以及肺结核会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来到她的生活中。她正在买帽子,商店里的女孩把她买好的东西包起来,这时,店里的门铃响了,劳伦斯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穿的那件西服和贝尔印象里的差不多。他的头发已变灰白,脸颊陷了进去,不过他依然强健、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