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分 贝尔的报复(第7/10页)

“你的什么?你的女——?”

“我是这么说的。”

“嗯,我没有想藏谁。”贝尔回答。

“那么明天六点钟在沃纳梅克见我。”他回答,“我会给你惊喜。”

第二天六点,贝尔冲到沃纳梅克中间的走道,来到老鹰的铜雕塑下,这是她和劳伦斯约定见面的地方。“他在那儿!”她见到他时心里想。她加快了脚步。他给她带来了一捧鲜花——在他灰色的西服映衬下,鲜花格外红,一个小的棕色购物袋在他的指尖晃来晃去。这家店里人很多,顾客摩肩接踵,提着箱子、袋子,身后还拉着孩子。他在那群人里边显得多么出众,多么帅气。

“劳伦斯!”贝尔叫道。这时她才看见他正在跟一个人说话,那人被老鹰雕塑挡住了,看不见。

她走近一些又叫了一遍:“劳伦斯!”

他转身,“我的女孩来啦!”劳伦斯说,他向贝尔伸出手打招呼。她的裙子贴在腿上。她很高兴她为他们俩的约会买了条新裙子,他每次看见她穿新裙子都很高兴。

刚才与劳伦斯聊天的女人站起来走到过道上,她满脸期待地笑着。他的手放在她胳膊肘上。

“这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海蒂。”他说。

我的天啊,贝尔心想,她看着妈妈,她们长得居然如此相像。她知道她应该说点什么,或者感觉到什么,但她的注意力一直落在海蒂那扁平的狮子般形状的鼻梁上——和贝尔的鼻子一样的形状。她们的眼睛也是一样,眼角稍微往下走。母亲和女儿四目相对,两人都把手放在胸口,锁骨的下方。贝尔顿时生劳伦斯的气,可怜的老男人!如此容易受到性、年轻、奉承的迷惑。她想,倘若他认真地看过我一眼,假如他费点心思真正地看我一眼,他便能从我的脸上看见母亲的样子。他会立刻注意到我们的相似之处,就像此刻我突然注意到一样。可是她又想起来,她自己也刻意地选择了忽视她们的相似。她对她们的相似进行了否认,以此报复海蒂。仿佛是说,我也不想要你,我甚至都看不见你。

“贝尔!”海蒂说。

劳伦斯看看贝尔的脸,又看看海蒂的脸,然后又看着贝尔。他的手捂住嘴巴,如此女性化的动作。

海蒂往后退缩,她不小心撞上身后的一个男人,失去了平衡。劳伦斯赶紧冲过去,把手里的花和小袋子扔在地上,一把抓住了海蒂。劳伦斯的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她笨拙地站起身。那个时候她看起来确实老了。贝尔看见她脸上的肌肉松弛了,摔倒的时候下巴也晃动了一下。尽管刚才的场景很不堪,可劳伦斯伸手扶住海蒂的那般甜蜜让贝尔觉得,这是一个老男人在扶他的老伴,他爱这个老伴爱了许多许多年。这许多许多年来,只要她的步子稍微有些不稳,他便给予她搀扶。海蒂被绊倒的时候手里的购物袋掉在地上了,劳伦斯捡起来,递给她。她接过以后,把袋子按在胸口。她哭了。

“我最好去继续购物了。”海蒂说着放下袋子。她试着抓住门把手,可是她的手颤个不停。

“我要去继续买东西了。”她重复道,但没有动。

劳伦斯在说话。贝尔忽然意识到他一直在说话,只是她没有听见,因为妈妈站在她面前,手里不停地摆弄那个纸袋,不停地在哭。

“她说她叫凯若琳。”劳伦斯说,“她告诉我她是从波士顿来的。我不知道,海蒂,我发誓我不知道。”

海蒂摇头,她的脚仍然动不了。店里一个职员走过来,问他们情况是否还好。店员的穿着醒目,面露疑色,海蒂转身面对她。

“我只是……”海蒂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在找亚麻布。”

店员给她指了指方向,可是海蒂从她身边走开,径直到了出口。

剩下贝尔独自跟劳伦斯一起,她没有任何可说的,她伸出手,他让她在他的胳膊上停留了一下。他捡起地上的玫瑰和小袋子,递给她,然后就冲出去找海蒂了。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他们两个的消息。

贝尔的飞蛾在她的胸腔里挥动它们刀片一样的翅膀,她疼痛万分,她的身体已没了力气。她闭上眼睛,忽然之间,她来到一片半意识之下的黑暗之中,她知道,她再也无法从这里回去了。她梦见有人在敲门,她在劳伦斯住的那种房子里,她的身体像跟他在一起的时候那样强健。贝尔无力地游走在各个房间之中,用力地大口呼吸着空气,感受着血液中的氧气。她打开大门,天空在下冰雹,冰雹砸在门廊的栏杆上,砸在屋檐上。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暴风雨中她听不出那是哪里传来的声音。

“贝尔!”

她希望这声音能够消失。

“贝尔!贝尔!”

她醒了,她的幻觉却在继续。

“贝尔!”

她身子太过虚弱,无法去开门。她的眼睛睁不了几秒钟便又闭上。“请停下来。”她轻声说,“请停下来。”

“我是威利。你在里面吗,姑娘?”

威利,那个屋后有片森林的神婆威利——现在我知道我在做梦了,贝尔心想。

有东西摔在客厅里,她听见木头破裂的声音,然后有个人在说话。

“这里没有灯吗?什么东西这么臭?”

接着是脚步声,还有人在摇晃她的肩膀。

“贝尔!我的老天爷,贝尔?”

她睁开眼睛,看见海蒂的脸在她面前,身后是威利。

“她还活着。”海蒂说。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一片混乱的灯光与手掌,她听见鸣笛,街道上的吵闹声。一个面罩盖在她脸上,针管插进她的胳膊里。她睡着了。

贝尔在各种难受中醒来:她的脸很痒,氧气面罩的塑胶边贴在她的脸上,使她的皮肤发痒。她的嘴巴很干,手上打针的地方很疼。她动一动手指就能看见针管在皮肤底下移动。我们是多么脆弱,她想。床边的仪器亮着绿灯、红灯,平稳地哔哔响,所有这些都只为了让她的身体保持运作。

病房里没有一扇通向外面的窗户,墙上的一半面积是玻璃,面对着一条忙碌的走廊。海蒂拉了一张凳子,在病房外的玻璃窗边睡着了。她的头往后倾斜,靠在椅背上。有人给她盖了床毛毯,只看得见她的脸。看啊,贝尔想,正如她小时候在校车上那样,这是我的妈妈。贝尔本想感激地大声呼喊出来,海蒂的眼镜滑到鼻子下,她醒来脖子会疼的,她应该枕个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