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分 贝尔的报复(第8/10页)
贝尔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护士台上方的表只显示是十一点。护士们在她的病房外匆忙地走动,不过这也无法说明时间。海蒂在睡觉,同样也不能说明。贝尔的飞蛾安静了,她可以感觉到它们在她胸膛内,这群长了刀片翅膀的东西此刻犹如山洞里沉睡着的蝙蝠。
一个戴着手术口罩的护士向贝尔的病房走来。海蒂醒了,她对护士指指贝尔。那个护士摇头,然后一个人进来了。海蒂站在窗户边,手放在玻璃上。贝尔举起手向她打招呼,海蒂对她点点头。另一个护士过来了,她把手放在海蒂肩上,然后递给她一杯热水。看见海蒂这样温柔是多么让人惊讶的事。
护士告诉贝尔,她已经在医院躺了三天了。她现在正在隔离中,直到她的病情不再传染才可以离开——至少要三个星期,或者更久。她要服用一些药物把致病的细菌杀死,还要服用另一种药物把胸腔里的阻塞疏通。药物作用下她会常咳嗽,但不是以前的那种方式了。在她的肺功能恢复之前,她不能够说话,他们会给她一个黑板和笔记本。她很幸运,她差点就死了。护士在针管里加了些东西,然后睡意便向贝尔扑面而来,宛如一个要被水淹死的人。
沃尔特来看她了,他很害怕,他的眼睛很红,在贝尔的病房前像牢笼里的豹子一样徘徊。他一直就是这么害怕吗?他的样子看起来像要掐死护士似的。她挥手的时候,他走进了她的房间。
“沃尔特!”她说,“你不能进来!你会染上肺结核的。”
“你已经传染给我了。看看我的眼睛,看见它们多红了吗?还有我的牙齿。”
他张开嘴巴,他的牙齿都不见了,舌头上有个黑色的小球,像大理石子那样大。“那是什么?”她问。他告诉她,这是她的病,他把她的病从她的身体里吸出来,用力过大牙齿都被撞掉了。接着他把那黑球吞了进去,然后离开了病房。“沃尔特!”她在他身后大叫。
一个护士把她摇醒了,“谢泼德小姐!冷静一下,冷静。”海蒂在窗户那边看着,两手按在玻璃上。
贝尔在护士给她的银色碗里吐了口痰。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吐的痰越来越多。一开始她的痰里有很多泡泡,红得像草莓苏打水。她咳嗽的时候喉咙很疼,但她的胸腔已不再那么沉重,呼吸也顺畅了些。她在小黑板上问护士时间,或者其他要做的事情,比如她哪天要照X光。她想不到还能写些什么,她本想就那样死去,没想到现在她活了。此刻,她的生命又无止境地在她面前展开,如此暗淡无光。她应该把手上的针拔掉。
一天下午,护士端着托盘进来了,上面放着一个装着药丸的纸杯。贝尔写:“不。”护士把她的氧气面罩摘下,把药丸递给她。她摇头。“谢泼德小姐。”护士说,“别胡闹。”她又一次摇头。从眼角的余光中,她看见海蒂从凳子上站起来,对着玻璃窗张望。贝尔小的时候,每当生病了,海蒂便抓着她的脸往她的喉咙里灌药。那个时候贝尔没有认识到这是爱。现在,母亲来到病房门口,她伸出胳膊,仿佛想转动门把手要进来,她脸上仍旧是那副严厉的模样。贝尔从那表情里看出了她的温柔——海蒂的温柔,总是那样冷酷。贝尔把护士送来的药吞下了。
海蒂每天都来,她们每天的交流就是互相挥手打招呼。第六天的时候,贝尔在她的小黑板上写了“今天什么天气”,然后举起来给海蒂看。她立刻觉得自己可笑,也许她写得太小了,妈妈不可能看得见,反正即使看见了,贝尔也不可能听见她说的话,妈妈也许还会觉得她很傻。她还有好多话想说,可是她只有一块小黑板,而且,她没有勇气,泪水涌上她的眼眶。海蒂从包里掏出一张纸,还有一支笔。她在纸上画了几笔,然后贴在窗户上:上面画着一片乌云,还有倾斜的闪电。“下雨。”海蒂用嘴型告诉贝尔。
从那以后,她们每天的见面从海蒂画外面的天气开始。她带了一团毛线,每天坐在玻璃窗外织毛衣。海蒂还和以前一样高深莫测,不过贝尔的姐姐们说得没错,她比以前更加平和了,她的怒气已经消散,她们之间有了从未有过的自在。远在贝尔与劳伦斯在一起之前,她们之间的关系就非常不舒服。当贝尔回到韦恩大街过假期或周末时,她和海蒂都避开对方的目光,假如房间里只剩她们二人,她们便身体僵直,举止客套。也许,贝尔想,海蒂恨她,因为她十几岁的时候看见海蒂和劳伦斯在一起。但那不是事实,贝尔想,我才应该恨她,因为她跟劳伦斯在一起那样快乐,而我在家看见的却是那么一个愁眉苦脸的女人,整天就知道惩罚她的孩子——要么因为孩子在楼梯上跑了,要么因为不听话了,要么想要一些他们不可能买得起的东西。
成年后,贝尔得到了自由,却没有得到解脱。她总觉得哪些地方做错了,仿佛自己永远做不了正确的事情。她总是在害怕有个力量会因为她的错误而惩罚她,她想问问姐姐弟弟们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但他们几年前就已经跟海蒂和平相处了,也许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那股会惩罚他们的力量并不是他们的妈妈,而是他们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贝尔的姐姐们已经不再把自己的遭遇责怪到海蒂头上了。也许妈妈不知道她本该是爱我们的,贝尔想。不过现在她老了,生活不再需要她那么凶恶了。
隔离解除的那天早上,工作人员把海蒂的凳子挪到贝尔的病房里,放在床边。护士们把贝尔带去做胸透,当贝尔回到房间时,海蒂正坐在凳子上打毛衣。
“看见你们两个坐在同一个房间里,我真感动!”护士说,“你知道你的妈妈每日每夜都在这里。每日每夜。”
贝尔和海蒂笑笑,过去的僵直又回来了,她们中间有道玻璃墙隔着的时候比较自在。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贝尔想。护士离开了房间。
“护士告诉我说明天你可以出去走走了。”海蒂说。她停了停,在毛线上挑了一针,“天气不错,阳光很灿烂。”
贝尔点点头。
“医院后面有个小公园,不用过马路就到了,我想我可以推着你到那里去。”
贝尔伸手去拿她的小黑板,后来想起来医生说她可以讲话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啊。”她试探性地发了下音,小心翼翼地,像是慢慢地抬一条刚被砸伤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