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紫儿(第7/9页)
狂风通夜不息。众侍女悄悄地互相告道:“今晚如果源氏公子不来,我们这里多么害怕!要是姑娘年纪和公子相称,多么好呢!”少纳言乳母替姑娘担心,紧紧地坐在她身旁。后来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在天没有亮之前回去,此时他心中觉得仿佛是和情人幽会之后一般。便对乳母说:“我看了姑娘的样子,觉得非常可怜。尤其是现在,我觉得片刻也舍不得她了。我想让她迁居到我二条院的邸内来,好朝夜看到她。这种地方怎么可以常住呢?你们真好大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迎接她去。且过了老太太断七①之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虽然是她父亲,可是一向分居,全同他人一样生疏吧。我今后一定做她的保护人。我对她的爱,比她父亲真心得多呢。”他说过之后,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还是屡次回头,依依不忍遽去。
①断七,即人死后七七四十九日。
门外朝雾弥漫,天空景色幽奇,遍地浓霜,一白无际。源氏公子对景寻思:此刻倘是真的幽会归来,这才够味。但现在终觉美中不足。他想起了一个极秘密的情妇,她家就在这归途上。便在那里停车,叫人去敲门。然而里面没有人听见。计无所出,便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朝寒雾重香闺近,岂有过门不入人?”
连唱了两遍,里面走出一个口齿伶俐的侍女来,回答道:“雾重朝寒行不得,蓬门不锁任君开。”
吟毕就进去了。以后不再有人出来。源氏公子觉得就此回去,不免乏味。然而天色渐明,教人见了不便,就不进门去,匆匆回二条院了。
源氏公子回到私邸之后,躺在床上回想那个可爱的人儿,觉得非常留恋,便独自微笑。睡到日高三丈,方才醒来。决定写信慰问紫儿。但这信与寻常不同,时时搁笔寻思,好容易写成。附赠几幅美丽的图画。
且说正在这一天,紫儿的父亲兵部卿亲王来探望她了。这邸宅比往年更加荒芜,广厦深宫,年久失修,屋多人少,阴气逼人。父亲环顾四周,慨然地说;“这种地方,小孩一刻也不能留的。还是到我那边去吧。那边万事都很方便:乳母有专用的房间,可以安心服侍;姑娘有许多孩子作伴,不致寂寞。一切都很舒服。”他唤紫儿到身边来。源氏公子身上的衣香沾染在紫儿身上,气味非常馥郁。父亲闻到了这香气,说道:“好香啊!可惜这衣服太旧了。”他觉得这女孩很可怜。接着又说:“她好几年和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我常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去,也好和那边的人熟悉些。可是老太太异常嫌恶我家,始终拒绝。于是我家那个人心中也不快了。到这时候才送去,其实反而不体面呢。”少纳言乳母说:“请大人放心。目前虽然寂寞,也是暂时之事,不须挂念。且待姑娘年事稍长,略解人情世故,再迁居府上,较为妥善。”又叹一口气说:“姑娘日夜想念老太太,饮食也少进了。”紫儿的确瘦损了不少,然而相貌反而清秀艳丽了。兵部卿对她说:“你何必如此想念外祖母?现在她已经不是这世间的人了,悲伤有什么用处呢?有我在这里,你可放心。”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回去了。紫儿啼啼哭哭,依依不舍。做父亲的也不免流下同情之泪,再三地安慰她:“千万不要这么想不开!我不久就来迎接你!”然后回去。
父亲去后,紫儿不堪寂寞,时常哭泣。她还不懂得考虑自己身世问题。她只是记念外婆,年来时刻不离左右,今后永远不能再见,想起了好不伤心!虽然还是个孩子,也不免愁绪满怀,日常的游戏都废止了。白昼还可散心,暂时忘忧;到了晚上,便吞声饮泣。少纳言乳母安慰乏术,只得陪着她哭,并且悲叹:“照此情况,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源氏公子派惟光前来问候。惟光转述公子的话道:“我本当亲自前来问候,只因父皇宣召,未能如愿。但每逢想起凄凉之状,不胜痛心。”又命惟光带几个人来值宿。少纳言乳母说:“这太不成话了!虽然他们在一起睡只是形式而已,可是一开始就如此怠慢,也太荒唐了。倘被兵部卿大人得知,定将责备我们看护人太不周到呢!姑娘啊,你要当心!爸爸面前切勿谈起源氏公子的事!”然而紫儿全然不懂这话的意思,真是天可怜见!少纳言乳母便把紫儿的悲苦身世讲给惟光听,后来又说:“再过些时光,如果真有宿缘,定当成就好事。只是目前实在太不相称;公子如此想念她,真不知出于何心,我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好生烦恼!今天兵部卿大人又来过了,他对我说:‘你要好好地照顾她,千万不可轻举妄为!’经他这么一嘱咐,我对源氏公子这种想入非非的行径,也就觉得更加为难了。”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如果说得太过分了,深恐惟光竟会疑心公子和姑娘之间已经有了事实关系,倒是使不得的。因此她不再那么哀叹了。惟光确也莫名其妙,不知二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惟光回二条院,将此情况禀复公子,公子觉得十分可怜。但他又想:自己亲自常去问候,到底不合适;况且外人知道了也将批评我轻率。想来想去,只有迎接她到这里来最好。此后他常常送信去慰问。
有一天傍晚,又派那个惟光送信去。信中说:“今夜我本当亲自前来探望,因有要事,未能如愿。你们将怪我疏远么?”少纳言乳母对惟光说:“兵部卿大人突然派人来言:明天就要迎接姑娘到那边去。因此我心中乱得很。这长年住惯的破屋,一朝要离去,到底也有点不忍。众侍女也都心慌意乱了。”她草草地应对,并没有好好地招待他。惟光看见她们手忙脚乱地缝衣服,整理物件,觉得也不便久留,便匆匆回去报命。此时源氏公子正住在左大臣家。葵姬并不立刻出来相见。源氏公子心中不快,姑且弹弹和琴,吟唱“我在常陆勤耕田……”的风俗歌①,歌声优美而飘荡。正在这时候惟光来了。他便唤他走近,探问那边情况。惟光回话“如此如此”,源氏公子心中着急。他想:“迁居兵部卿家之后,我倘特地前去求婚,并且要迎接她来此,这行径未免太轻薄了。倘不告诉他,擅自把她迎接来此,也不过受到一个盗取小孩的恶评罢了。好,我就在她迁居以前暂时教乳母等保密,把她迎接到这里来吧!”便吩咐惟光:“天亮以前,我要到那边去。车子的装备就照我到这里来时一样,随身带一两人够了。”惟光奉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