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紫儿(第5/9页)

老尼姑的答诗是:

“明知他日终须悔,

不惜今朝再三辞。”

惟光带了回信,如实复告源氏公子:“且待老尼姑病愈,迁回京邸之后,再行奉复。”源氏公子心中惆怅。

却说那藤壶妃子身患小恙,暂时出宫,回三条娘家休养。源氏公子看见父皇为此忧愁叹息,深感不安。但一方面又颇想乘此良机,与藤壶妃子相会。因此神思恍惚,各恋人处都无心去访。无论在宫中或在二条院私邱,总是昼间闷闷不乐,沉思梦想,夜间则催促王命妇①,要她想办法。王命妇用尽千方百计,竟不顾一切地把两人拉拢了。此次幽会真同做梦一样,心情好生凄楚!

①以后文看王命妇以前曾经引导源氏与藤壶妃子幽会过。

藤壶妃子回想以前那桩伤心之事,觉得抱恨终天,早已决心誓不再犯;岂料如今又遭此厄,思想起来,好不愁闷!但此人生性温柔敦厚,腼腆多惰。虽然伤心饮恨,其高贵之相终非常人可比。源氏公子想道:“此人身上何以毫无半点缺陷呢?”他觉得这一点反而令人难以忍受了。虽然相逢,匆促之间岂能畅叙?惟愿永远同宿于暗夜之中。但春宵苦短,转瞬已近黎明。惜别伤离,真有“相见争如不见”之感。公子吟道:“相逢即别梦难继,但愿融身入梦中。”

藤壶妃子看见他饮泪吞声之状,深为感动,便答诗云:“纵使梦长终不醒,声名狼藉使人忧。”

她那忧心悄悄之状,实在引人同情,教人怜惜。此时王命妇已将公子的衣服送来,催他回去了。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邸,终日卧床饮泣。写了慰问信送去,王命妇回来说她是照例不看的。此虽是常有之事,但公子心中更增烦恼。他只是茫茫然地沉思瞑想,宫中也不去朝觐,在私邸笼闭了两三天。想起父皇或许会担心他又生病了,心中不免惶恐。藤壶妃子也悲叹自己命苦,病势加重了。皇上屡次遣使催她早日回宫,但她无意回去。她觉得此次病状与往常不同,私下寻思:莫非是怀孕了?心中更觉烦闷,不知今后如何是好,方寸缭乱了。

到了夏天,藤壶妃子更加不能起床了。她怀孕已有三个月,外表已可分明看出.众侍女也都谈起.但妃子对此意外宿缘,只觉得痛心。别人全然不知道底细,都惊诧道:“有喜三个月了,为什么还不奏闻?”此事藤壶妃子自己心中分明知道。此外只有妃子的乳母的女儿弁君,因经常服侍入浴,妃子身上一切情况她都详细知道;还有牵线的王命妇当然知道。她们都觉得此事不比寻常,但也不敢互相谈论。王命妇想起自己的牵线造成了这样的结果,觉得这也是不可避免的前世宿缘,人的命运真不可知啊!向宫中奏闻,只说因有妖魔侵扰,不能立刻看出怀孕征候,所以迟报。外人都信以为真。皇上知道妃子怀孕,更加无限地怜爱她了。问讯的使者不绝于路。藤壶妃子只是忧愁惶恐,镇日耽于沉思。

却说中将源氏公子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便召唤占梦人前来,叫他详梦。岂知判语是公子所意想不到的怪事①。那占梦人又说:“此福缘中含有凶相,必须谨防。”源氏公子觉得此事不妙,便对占梦人说;“这不是我做的梦,是别人做的梦。在你的判语尚未应验之前,决不可向外人宣扬!”他心中却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从此心绪不宁。后来听到了藤壶妃子怀孕的消息,方才悟道:“原来那梦所暗示的是这件事!”他觉得更加恋恋不舍,便千言万语地嘱托王命妇,要和妃子再见一面。但王命妇想起了以往的事,心中异常恐惧。况且今后行事更加困难,竟毫无办法。以前源氏公子还可偶尔得到妃子片言只语的回音,此后完全音信断绝了。

①指源氏应作天子之父。

到了七月里,藤壶妃子回宫。久别重逢,皇上见了她觉得异常可爱,恩宠不可限量。她的腹部稍稍膨大,因怀孕呕吐而面容消瘦,然而另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娇艳之相。皇上照旧朝朝夜夜住在藤壶妃子宫中。时值早秋,管弦丝竹之兴渐渐浓厚起来,便时时宣召源氏公子来御前操琴吹笛。源氏公子努力隐忍,然而不可遏制的热情不免时时外露。藤壶妃子暗察他的心事,好生怜惜,心中便有无限思量。

且说北山僧寺里的老尼姑,病情好转,回京城来了。源氏公子探得了她的住处,时时致信问候。老尼姑的回信总是谢绝之辞,这也是当然之理。近几月来,为了藤壶妃子之事,源氏公子心事重重,无暇他顾,所以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到了暮秋时分,源氏公子寂寞无聊,常常忧愁叹息。有一天月白风清之夜,难得心情好转,便出门去访问他的情妇。天空忽然降下一番时雨。要去的地方是六条京极,从宫中到那里,似觉路程很远。途中看见一所荒芜的邸宅,其中古木参天,阴气逼人。一向刻不离身的惟光言道:“这便是已故按察大纳言①的邱宅。前些日子我因事经过此地,乘便进去访问,听那少纳言乳母说:那老尼姑身体衰弱,毫无希望了。”源氏公子说:“很可怜啊!我该去慰问一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现在就叫人进去通报吧。”惟光便派一个随从进去通报,并且吩咐他:但言公子是专诚来访的。随从走进去,对应门的侍女说:“源氏公子专诚前来拜访师姑。”侍女吃惊地答道:“啊呀,这怎么好呢!师姑近日病势沉重,不能见客呀!”但她又想:就此打发他回去,毕竟是失礼的。便打扫起一间朝南的厢房来,请公子进来坐憩。

①是紫姬的外祖父,老尼姑的丈夫.侍女禀告公子:“敝寓异常秽陋,蒙公子大驾光临,多多委屈了!仓卒不及准备,只得就在此陋室请坐,乞恕简慢之罪!”源氏公子觉得这地方的确异乎寻常。便答道:“我常想前来问候。只缘所请之事,屡蒙见拒,故尔踌躇未敢相扰。师姑玉体违和,我亦未能早悉,实甚抱歉。”老尼姑命侍女传言道:“老身一向疾病缠绵。今大限将至,猥蒙公子亲临慰问,不能亲起迎候为歉。前所嘱一节,倘公子终不变心,则且待年事稍长之后,定当令其前来忝列后房。老身弃此伶仃弱女而去,亦不能瞑目往生西方也。”老尼姑的病房离此甚近,她那凄凉的话声,源氏公子断断续续地听到。但听见她继续说道:“真不敢当啊!要是这孩子到了答谢的年龄就好了。源氏公子听了这话,颇为感动,便说:“若非情谊深挚,我岂肯抛头露面,在人前作此热狂之态?不知有何宿缘,偶尔一见,便倾心相慕。此真不可思议之事,定是前生早有注定也。”接着又说:“今日特地奉访,倘就此辞去,未免扫兴。但愿一闻小姐天真烂漫之娇音,不知可否?”侍女答道:“此事实难奉命,姑娘无知无识,目下正在酣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