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明石(第4/8页)

①昼夜六时,即晨朝、日中、日没、初夜、中夜、后夜。

源氏公子当此心事重重、耽于愁思的时候,听了这些活也很悲伤,频频以手拭泪。回答他说:“我蒙了无实之罪,飘泊到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不知前生犯了何种罪孽,百思不得其解。今夜听了你这番话,恍悟此乃前世注定一大因缘!你既有此宏誓大愿,何不早早告我?我自离京以来,痛念人世无常,每觉心灰意懒。故除了勤修佛法之外,一概不作他想。空度岁月,意气消沉。君家有此美眷,我亦略有所闻。但念自身乃一罪犯,岂敢冒昧妄想?因此断念,自甘寂寞。尊意既然如此,即请红丝引导,不胜感激。好事成就,亦可慰我孤眠也。”明石道人闻言,欢喜无量,答道:“谙尽孤眠滋味者,应怜荒浦独居人。

务请体谅父母长年切望之苦心。”说时全身战慄,但亦不失体统。源氏公子说:“你那住惯荒浦之人,岂能如我这般寂寥。”遂答吟道,“离居长夜如年永,旅枕孤单梦不成。”

那推心置腹的样子,异常优雅,美不可言。明石道人又向公子发了许多牢骚,为避免烦冗,恕不尽述。又恐笔者记载失实,过分显露了道人性情的乖僻与顽固。

且说明石道人既已完成夙愿,心中如释重负。翌日近午,源氏公子遣人送一封信到山边的内宅里。从道人的话听来,这大概是个腼腆的姑娘,源氏公子心想:此种偏僻地方,或许隐藏着意外优秀的佳人,便悠然神往,在一张胡桃色的高丽纸上用心地写道:“怅望长空迷远近,渔人指点访仙源。

本当‘暗藏相思情’,但终于‘欲抑不能抑’①了!”信上写的似乎只此数字而已。明石道人悄悄地等候着源氏公子的消息,走到山边的内宅里来一看,果然送信的使者来了。他就竭诚招待,殷勤劝酒,灌得他面孔通红。但小姐的回信只管不送出来。

①古歌:“暗藏相思情,勿使露声色。岂知心如焚,欲抑不能抑。”见《古今和歌集》。

明石道人便走进女儿房间里,催她快写。女儿还是不听。她看见了这封教人受之有愧的情书,羞耻得手也伸不出来。她拿对方的身分和自己的身分比较一下,觉得相去太远,不敢高攀。便推说“心绪不好”,横靠着躺下了。明石道人无可奈何,只得代她写回信:“承赐华函,不胜感激。惟小女生长蓬门,少见世面,想是‘今宵大喜袖难容’①之故吧,竟惶恐得不能拜读来书。朽人猜度其心,正是:双方怅望同天宇,两地相思共此心。

未免说得太香艳吧?”写在一张陆奥纸上,书体十分古雅,笔法饶有趣致。源氏公子看了,觉得异常风流,甚是吃惊。明石道人犒赏使者的是一件特别精致的女衫。

翌日,源氏公子又写一封信去。先说:“代笔的情书,我生平尚未见过。”又说:“未闻亲笔佳音至,只索垂头独自伤。

正是‘未曾相识难言恋’②了。”这回写在一张极柔软的薄纸上,书法实甚优美。明石姬③看了,心念自己是个少女,看了这优美的情书若不动心,未免太畏缩了。源氏公子的俊俏是可爱的,但身分相差太远,即使动心也是枉然。如今竟蒙青眼,特地寄书,念之不禁泪盈于睫。她又不肯写回信了。经老父多方劝勉,方始援笔作复。写在一张浓香薰透的紫色纸上,墨色忽浓忽淡,似乎故意做作。诗云:“试问君恋我,情缘几许深?

闻名未见面,安得恼君心?”

①古歌:“昔日有喜藏袖中,今宵大喜袖难容。”见《新勅撰集》。

②古歌:“未曾相识难言恋,唯有芳心暗自伤。”见《孟津抄》。

③以下称明石道人的女儿为明石姬。

笔迹与书法都很出色,丝毫不劣于京中贵族女子。源氏公子看了这明石姬的书柬,想起京中的情况来,觉得和此人通信颇有兴趣。但往还太勤,深恐外人注目,散布流言。于是隔两三天通信一次。例如寂寞无聊的黄昏,多愁多感的黎明,便借口作书。或者推量女的亦有同感的时候,寄信慰问。明石姬每次回信,都不无适当之语。源氏公子想象这女子的风韵娴雅的品质,觉得不见一面不甘罢休。然而良清每次说起这女子,总表示“此人属我”的神情,令人不快。况且他已经苦心追求了多年,今我当面攫取,使他失望,又觉对他不起。左思右想,最好对方主动,移尊就教,我不得已而接受,如此最为妥当。然而那女的比故作姿态的贵族女子更为高傲,决不肯毛遂自荐,教人奈何不得。于是双方对垒,竞赛耐性,如此因循度日。

忽然想起了京中的紫姬,如今西出阳关,隔离更远,思慕之心更切了。 有时心绪不佳,想道:“怎么办呢?真是古歌所谓‘方知戏不得’①了。索性悄悄地把她迎接到这里来吧。”继而又想:“无论如何,总不会经年累月地离居。如今岂可再作引人物议之事?”便镇静下来。

①古歌:“欲试忍耐心,戏作小离别,暂别心如焚,方知戏不得。”见《古今和歌集》。

且说这一年,宫中常常发生不祥之兆,变异之事接连而起。三月十三日,雷电交加、风雨狂暴之夜,朱雀帝做一个梦,看见桐壶上皇站在清凉殿正面的阶下,脸色非常不快,两眼注视朱雀帝,朱雀帝默不作声,肃立听命。桐壶上皇晓谕的话甚多,主要的似乎是关于源氏公子之事。朱雀帝醒来,非常恐怖,又很悲痛,便把这梦禀告弘徽殿大后。太后说:“风雨交作、天气险恶之夜,昼间所思之事,往往入梦。此乃寻常之事,不必担心。”大约是梦中与父皇四目相射之故,朱雀帝忽然患了眼疾,痛苦不堪。宫中及弘徽殿内便大办法事,祈祷眼疾早愈。

正在此时,太政大臣①亡故了。照年龄而论,此人之死原不足怪。然而除了此人之外,死亡疾病等事接踵而起,四境人口不宁。弘徽殿太后想不到也生起病来,身体日益衰弱。朱雀帝不胜忧伤。他想:“源氏公子蒙无实之罪,受沉沦之苦。此天灾定是政令不公的报应了。”便屡次向母后启请:“如今可以赐还源氏的官爵了。”太后答道:“现在就恢复官爵,世间必说此举轻率。凡获罪去京的人,不满三年即便赦罪,必遭世人非议。”她坚意谏阻。但在这多方顾虑的期间,她的病势日渐深重了。

①即前右大臣,弘徽殿太后的父亲。

且说明石浦上,年年每届秋季,海风异常凄厉。源氏公子独处孤眠,痛感寂寥之苦,便时时向明石道人催促:“好歹想个办法,赚你家小姐到这里来吧。”他自己不肯前往求见。而明石姬亦决不愿自动来访。她想:“身分极卑的乡下姑娘,才会受暂时下乡的京都男子的诱惑,而轻率地委身求爱。我岂是此等人可比?像源氏公子那样的人,本来不把我们这种人看在眼里。我若与他苟合,将来定多痛苦。父母抱着高不可攀的愿望,因而在我深闺待字之年,不管是否门当户对,一味好高,希图将来幸福;但倘真成事实,一定反而悲哀,后悔莫及。”又想:“我所希望的,只是当他客居此浦期间,互通音信,倒是风流韵事。年来久闻源氏公子大名,常思有缘遥见一面。今固意外之事,来此意外之海滨,我等虽然隔远,亦得隐约拜仰颜色。他那盖世无双的琴声,我等亦得因风听赏。他那晨夕起居之状,我等亦得确实闻知。而像我这样微不足道之人,亦得猥蒙存问。——但能如此,在我这个厕身渔樵之间而将与草木同朽的人看来,已是莫大之幸福了。”这样一想,更加觉得自身低微可耻,决不梦想进一步亲近源氏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