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明石(第5/8页)
她的父母呢,迎接公子来此之后,似觉年来祈愿已经成遂。但倘贸然将女儿嫁与,而结果公子看她不起,此时做父母的将何等悲伤!如此一想,又觉深可担心。对方虽是杰出之人物,但女儿倘做了弃妇,何等悲痛,何等不幸!盲目信仰眼睛看不见的神佛,而不考虑对方的性情与女儿的宿命,真乃孟浪之举!——如此反复思量,但觉心迷意乱。
源氏公子常常对明石道人说:“我听了近来的涛声,便想听赏令媛的琴音。不是这个季节,琴音再妙,也觉索然乏味。”明石道人听了这话,忽然下了决心。他悄悄地拣个吉日,不管夫人犹豫不决,也不教众徒弟知道,独自用心设计,把房室装饰得辉煌灿烂。于十三之夜皓月初升之时,吟着古歌“良宵花月真堪惜,只合多情慧眼看”①,请公子驾往山边内宅。源氏公子觉得他有些风流自得,但仍换上常礼服,整饰一番,于夜深时出发。道人早已准备着华丽的车辆。但公子嫌其招摇,不坐车子,乘马而行。随从的只有惟光等数人。赴内宅须绕道海边,转入山路,行程稍远。一路上赏玩浦上各处景色,眺望应与恋人共看的海湾月影,首先想起了可爱的紫姬,但愿就此策马直赴京都。便独自吟诗:“我马应随秋夜月,暂游玉宇见嫦娥。”
①此古歌载《后撰集》。
明石道人山边的内宅,庭中花木繁茂,布置富有雅趣,是一所很漂亮的住屋。海滨的本邸建造得富丽堂皇,这山边的内宅则精致而幽静。源氏公子推想这位小姐住在这地方,风雨晦明定多感慨,不禁深为同情。附近建着一所“三昧堂”,是居士修行之所,钟声随着松风之声飘来,有哀怨之感。生在岩石上的松树,亦多优美之姿。庭前苍草丛中,秋虫唧唧齐呜。源氏公子各处都看到了。
小姐所居之屋,建造得特别讲究,一旁的板门略开一缝,以便月光射入。源氏公子便走进去,说了一些话。明石姬不愿意如此迫近地接见,狼狈起来,只是唉声叹气而并无亲近之色。源氏公子想:“架子好大呵!从来很难说服的千金小姐,一经我如此迫近地求爱,没有不软下来服从我的。现在我倒了霉,所以要受女人侮辱了。”心中好生悲伤!但念如若蛮不讲理,强要求欢,则违背自己的本意;倘说不动她的心,认输退却,则又被人取笑。此时他那逡巡愁恨的模样,真是明石道人所谓“只合多情慧眼看”了。
近处帷屏上的带子触碰了筝弦,铮铮有声。想见她刚才随意弹筝时室内零乱的模样。源氏公子觉得很有意思,便隔帘对小姐开言道:“久闻小姐弹筝妙手,但愿一饱耳福,不知能赐金诺否?”接着又说了许多话,并吟诗道:“痴心欲得多情侣,慰我浮生若梦身。”
明石姬答道:
“侬心幽暗如长夜,
是梦是真辨不清。”
那幽静娴雅的音调,非常肖似伊势的六条妃子。她正在无心无思、随意不拘的时候,源氏公子突然走进内室,使她感到非常狼狈。她便从附近的一扇门里逃进更里面的房间里,不知怎么一来,把门紧闭了。源氏公子并不用力推门。然而这局面岂能持久?不久自然与小姐直接会面了。但见这位小姐仪容高雅,体态苗条,令人一见倾心。这段意外因缘,源氏公子本不敢希望其成就。今日居然能成事实,便觉此人格外可爱。大概他对于女人,一经接近,爱情便会油然而生吧。平日每恨长夜如年,今日只觉秋宵苦短。但深恐外人得知,不免有所顾忌,便对她立下山盟海誓,于黎明前匆匆退出。
这一天派人送慰问书,行动比往常更加秘密。大约是由于心中负疚之故吧。明石道人也深恐此事泄露,因此对送信使者的招待,排场并不体面,然而心中颇觉对他不起。此后源氏公子常常偷偷地来内宅和明石姬幽会。两处相距稍远,频频来往,自然要防爱管闲事的渔夫撞见,因此足迹不得不稍疏。此时明石姬便悲叹:“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明石道人也怀疑源氏公子变心,他忘记了对西方极乐世界的宏愿,只管专心等候源氏公子的光临。本已看破红尘,今又堕入尘劳,实在也很可怜!
源氏公子仔细寻思:如果风声泄露,这件事被紫姬闻知,我虽然是逢场作戏,她一定恨我欺瞒她,因而疏远我,这倒是对她不起的,并且在我也是可耻的。由此可知他对紫姬爱情特别深厚。他回想过去:“那时我常作不端之事,使得这位宽宏大量的夫人也时时为我而懊恼。我为什么要作这种无聊消遣,使她如此受气呢?”后悔之余,虽然面对明石姬的芳姿,也不能慰藉对紫姬的恋慕。便写一封比平常更加详细的信给她,信中有云:“我真无颜启齿:往日疏狂成性,做下种种不端行为,屡屡劳君忧恼。回想起来,已觉痛心难堪,岂知今日在此远浦,又做了这个无聊的恶梦!今我不问自招,先将此事奉告,务请体察我这点诚实之心,委屈原谅!正如古歌所云:‘我心倘背白头誓,天地神明请共诛。’①”后面又写道:“总之,我是:远浦寻花柳,逢场作戏看。
思君肠欲断,夜夜泪汍澜。”
紫姬的回信中并不何等介怀,却写得语气非常和蔼。未了写道:“承蒙不欺,以梦情见告,闻讯之下,胸中顿起无限思量。须知山盟海誓如磐石,海水安能漫过山?②”
大体语气和缓。但字里行间,显然含有言外之意。源氏公子读了这信,深为感动,一时不忍释手。为欲对紫姬表示忠诚,此后许久不与明石姬幽会。
①此古歌见《河海抄》所引。
②此诗引用古歌:“我生倘作负心汉,海水亦应漫松山。”见《古今和歌集》。
明石姬看见源氏公子许久不来,认为果然不出所料,便觉十分悲伤,现在真恨不得投海了事。以前单靠残年的父母照拂,不知何时始能象别人一样享受幸福。但在这春花秋月等闲度的期间,倒也并不感到何等痛苦。当时虽然也曾推想恋爱结婚生活难免种种忧恼,但料不到如此之可悲。然而她在源氏公子面前,并不泄露苦情,依旧和颜悦色。源氏公子与明石姬相处日久,爱情日深。然而想起家中紫姬独守空床,为丈夫薄情而伤心,便觉十分抱歉。因此独眠之日甚多。
源氏公子作了许多画,把日常感想题在画上,倘若寄与紫姬,必将得到她的回信。这些画中情思缠绵,见者无不感动。说也希奇:大约是两人灵犀相通,同心相应之故吧,紫姬于寂寞无聊之时,也作了许多画,并将日常生活状况写在画上,集成一册日记。想象这两种书画,定然非常富有意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