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薄云(第5/6页)

①掌管御衣之所。

且说梅壶女御在宫中,果如源氏内大臣所指望,照料冷泉帝异常周到,身受无上的宠爱。这位女御的性情与容貌,十全其美,无瑕可指。故源氏内大臣对她十分重视,用心照拂。时值秋季,梅壶女御暂回二条院歇息。源氏内大臣为欢迎女御,把正殿装饰得辉煌耀目。现在他用父母一般的纯洁心肠来爱护她了。

有一天,秋雨霏霏,庭前花草色彩斑斓,露满绿叶。源氏内大臣回想起梅壶的母亲六条妃子在世时种种往事,泪下沾襟,便走到女御的居室里来探望,他身穿墨色常礼服,借口时势不太平,故尔洁身斋戒,实则为藤壶母后祈祷冥福也。他把念珠藏入袖中,走进帘内来,姿态异常优雅。梅壶女御隔着帷屏亲口和他谈话。源氏内大臣说:“庭前秋花盛开了。今年年头不佳,而草木无知,依旧及时开颜发艳,真可怜啊!”说着,把身子靠在柱上,映着夕照,神彩焕发。接着谈到昔年旧事,谈到那天赴野宫访问六条妃子后黎明时依依惜别之状,言下不胜感慨。梅壶女御正如古歌所咏“回思往事袖更湿”①,也嘤嘤地哭泣起来,样子甚是可怜。源氏内大臣在帷屏外听她因哭泣而颤动的声音,想见她个非常温柔优雅的美人。可惜不能见面,胸中焦灼难堪。此种恶癖实甚讨厌!

源氏内大臣又开言道:“回想当年,并无何等可悲可恼之事,理应安闲度日。只因我心耽好风流,以致终年忧患不绝。有许多女子,我和她发生了不应该的恋爱,使我至今犹觉痛苦。其中至死不能谅解而抱恨长终者,计有二人,其一便是你家已过的母夫人。她怨我薄幸,直至最后终不谅解,此乃我终身一大恨事。我竭诚照顾你这遗孤,指望借此聊慰寸心。无奈‘旧恨余烬犹未消’②,看来这是永世的业障了。”至于另一人姑置不谈③。话头转向他处:“中间我惨遭谪戍,常思回京之后,应做之事甚多。现在总算逐渐如愿以偿了。住在东院的那人④,以前孤苦伶仃,现在安居纳福,无所顾虑了。这个人性情温和,我与她互相谅解,亲密无间。我回京以后,复官晋爵,身为帝室屏藩,但我对富贵并不深感兴趣,惟有风月情怀,始终难于抑制。当你入宫之际,我努力抑制对你的恋情而当了你的保护人,不知你能谅解我此心否?如果你不寄与同情,我真是枉费苦心了!”梅壶女御觉得厌烦,默默不答。源氏内大臣说:“你不回答,可见不同情我,我好伤心啊!”

①古歌:“罗袖本来无干日,回思住事袖更湿。”见《拾遗集》。

②古歌:“旧恨余烬犹未消,惟有与汝永缔交。”见《源氏物语注释》所引。

③另一人显然是藤壶。

④指花散里。

连忙岔开话头,继续言道:“自今以后,我总想永不再作疚心之事,静掩禅关,专心修持,为来世积福。只是回思过去,我毫无勋业值得一生怀念,不免遗憾耳。惟膝下有小女一人,现仅四岁,成长之日尚远。我今不揣冒昧,欲以此女奉托,指望靠她光大门第。我死之后,务请多多栽培。”梅壶女御态度异常文雅,只是隐隐约约地回答了一言两语。源氏内大臣听了觉得十分可亲,便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日暮。又继续言道:“光大门第之望,姑且不谈。目前我所企望的,一年四时流转之中,春花秋叶,风雨晦明,应有赏心悦目之景。春日林花烂漫,秋天郊野绮丽,孰优孰劣,古人各持一说,争论已久。毕竟何者最可赏心悦目,未有定论。在中国,诗人都说春花如锦,其美无比,而在日本的和歌中,则又谓‘春天只见群花放,不及清秋逸兴长。’①我等面对四时景色,但觉神移目眩。至于花色鸟声,孰优孰劣,实难分辨。我想在这狭小的庭院内,广栽春花,移植秋草,并养些不知名的鸣虫,以点缀四时景色,供你等欣赏。但不知你对于春和秋,喜爱哪一季节?”梅壶女御觉得难于奉复。但闭口不答,又觉太不知趣,只得勉强答道:“此事古人都难于判别,何况我等。诚如尊见:四时景色,皆有可观。但昔人有云:‘秋夜相思特地深’②;我每当秋夜,便思念如朝露般消失的我母,故我觉得秋天更为可爱③。”这话似乎没有多少理由,信口道来,但源氏内大臣觉得非常可爱。他情不自禁,赠诗一绝:“君怜秋景好,我爱秋宵清。

既是同心侣,请君谅我心。

我常有相思难禁之时呢。”梅壶女御对此岂能作答?她只觉得莫名其妙。源氏内大臣颇想乘此机会,发泄胸中关闭不住的怨恨。或竟更进一步,作非礼之事。但念梅壶女御如此嫌恶他,亦属有理。而自己如此轻佻,也太不成样子。于是回心转意,只是长叹数声。此时他的姿态异常优美。但女御只觉得讨厌。她渐渐向后退却,想躲进内室里去。源氏内大臣对她说:“想不到你如此讨厌我!真正深解情趣的人,不应该如此呢。罢了罢了,今后请你勿再恨我。你若恨我,我很伤心啊!”便告辞退出。他起身退出后,衣香留在室中,梅壶女御觉得连这香气也很讨厌。侍女们一面关窗,一面相与言道:“这坐垫上留着的香气,香得好厉害啊!这个人怎么会长得这样漂亮?竟是。樱花兼有梅花香,开在杨柳柔条上’④呢。真正教人爱杀呵!”

①见《拾遗集》。

②古歌:“无时不念意中人,秋夜相思特地深。”见《古今和歌集》。

③梅壶女御后来称为“秋好皇后”,即根据她这段话。

④此古歌见《后拾遗集》。

源氏内大臣回到西殿,暂不走进内室去,却在窗前躺下,耽入沉思。他教人把灯笼挂在远处,命几个侍女在旁侍候,和她们闲谈。他自己也感觉到:“我作乱伦之恋而自寻烦恼的老毛病,还是照旧呢。”又想:“向梅壶女御求爱,实在太不应该!从前那桩事,讲到罪过,比这件事深重得多。然而那时年幼无知,神佛亦原谅我,但现在岂可再犯?”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于此道已可放心,毕竟修养加深,不会再蹈复辙了。

梅壶女御作出深知秋天风趣的样子,口答源氏内大臣说爱好秋景,过后回想,懊悔莫及,深觉可耻。颓丧之余,竟成忧恼。但源氏内大臣斩断了这一缕情丝,比以前更加亲切地照拂她了。他走进内室,对紫姬说道:“梅壶女御爱好秋夜,亦甚可喜;而你喜欢春晨,更是有理。今后赏玩四时花草之时,亦当按照你的欢心而安排。我身为公私事务所羁绊,不能任情游乐。常想依照夙愿,遁入禅门。但不忍教你独守孤寂,不免怅惘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