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下 新菜续(第11/16页)
③二十五年前,源氏二十二岁时,葵姬被六条妃子的生魂附体,终于死亡。事见第九回“葵姬”。
此时紫夫人病故的消息,已经传遍各处。竟有许多人前来吊丧。源氏嫌其不祥,心甚懊恼。今日贺茂祭行列归来,王侯公卿都前往观礼。他们在归途闻知此事,有人即景戏言道:“此事非同小可啊!这样一个荣华盖世的幸福儿死了,真好比太阳失去了光采,怪不得今天小雨霏霏了。”又有人低声说道:“如此十全无缺的人,必然不能长生。古歌中说得好:‘樱花因此冠群芳’①也。这个完人如果长生在世,尽情享受人间幸福,别人都要为她受苦呢。自今以后,那位二品公主②便可专宠,象从前在父亲身边时一样幸福了。多年来屈居人下,真是难为了她!”
柏木卫门督昨日笼闭在家,闷得慌了,今天看见他的诸弟左大弁、头宰相等乘车前往参观贺茂祭归来的行列,便也上车,坐在车厢里面的座位上。归途中听人传说紫夫人病故,吃了一惊,独自低吟古歌中句:“君看浮世上,何物得长生?”③便和诸弟一同到二条院探视。因为消息不确,未便冒失地说来吊丧,所以只当作普通访问。然而一走进门,听见里面哭声震天,似乎确是事实,大家惊慌起来。紫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也来了,他悲痛不堪地走进室内去,连招待访客也顾不得了。夕雾大将揩着眼泪,从里面走出来。柏木忙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外面传说不吉,我们不敢相信。只因听见令堂久患清恙,不胜挂念,所以前来探望。”夕雾答道:“这病实在沉重得很,缠绵了好几个月了。今天早上曾经一度昏死过去,乃是鬼魂作祟。听说好容易活过来了。现在大家已经放心,然而今后如何,正未可卜,真正教人担心呢。”看他的模样,的确哭得很厉害,两眼已经有些红肿了。大概是因为柏木自己心中怀着隐情之故,所以以己度人,推想夕雾对于这个并不亲近的继母,何以如此关怀深切,便用疑心的眼光注视他。源氏闻知许多人前来探病,叫人传言:“病势沉重,今晨突然呈现假死之状。众侍女仓皇失措,奔走号哭。我也惶惑不安,心绪缭乱。多蒙亲友关怀,改日再行答谢。”柏木心甚紊乱,若非为此不得已之事,决不会来此访问。此时看到周围一切景象,都感到惭愧无地,因为他自己心里怀着鬼胎。
①古歌:“定要辞枝留不住,樱花因此冠群芳。”见《古今和歌集》。
②指三公主。
③古歌:“只为易零落,樱花越可珍。君看浮世上,何物得长生?”见《伊势物语》。
紫夫人死而复生之后,源氏更加恐惧不安,便重新举办法事,比以前隆重得多。当年六条妃子在世,其生魂尚且可怕得很,何况现已隔世,变成怪异的鬼魂。源氏仔细想想,实在气愤得很,连照顾秋好皇后的心,一时也懈怠了。推而广之,他觉得女人都是万般罪恶的根源。更进一步,又觉得世间一切都可厌了。那天他和紫夫人两人畅谈心事之时,曾经约略提及六条妃子,并无别人听见,而那鬼魂竟会说得出来。如此看来,这鬼魂确是六条妃子,这便使他更加烦恼了。紫夫人近来一心要祝发为尼,源氏推想佛力可以使她恢复健康,便把她顶上的头发略微剪下少许,教她受了五戒①。授戒法师将受戒无量功德在佛前宣读,文词备极庄严。源氏不顾体统,只管傍在紫夫人身边,含着眼泪,和她一起念佛。观此情状,可知世间无论何等高贵贤明的人,遇到此种患难之事,也是不得安稳的。无论何事,只要是能却病延年的,无不做到。源氏昼夜忧愁悲叹,弄得神思恍惚,面庞也稍稍瘦削了。
①五戒是杀、盗、淫、妄、酒,是在家居士受的戒。
到了五月,梅雨连绵,天色阴晦,紫夫人的病犹未痊愈,只是比以前略微好些,但也时时发作。源氏为欲替六条妃子的鬼魂赎罪,每日虔诵法华经一部,以资供养。此外又做种种尊严的法事。连紫夫人枕头近旁,也有特选的声音庄重的法师,昼夜不断地诵经。那鬼魂自从一度显灵之后,又屡次出现,向人诉苦,却总不肯离去。天气渐渐炎热,紫夫人又有几次昏死过去,身体更加衰弱了。源氏的忧愁,笔墨难于形容。紫夫人在濒危之时,也很关怀源氏的痛苦。她想:“我身即使去世,亦已毫无遗憾。只是我夫为我如此苦痛,我倘抛开不管,实在对他不起。”于是努力振作,并且吃些汤药。想是因此之故,六月里病势渐渐好转,有时竟能起坐了。源氏喜不自胜,然而还是担心,防她以后复发,故六条院几乎全然不去。
三公主自从那天遭逢了那件可悲之事以后,近来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心情很不舒畅,但也并无大病。约莫一个月之后,饮食减少,脸色也发青了。柏木不堪相思之苦,常常象做梦一般来赴幽会,三公主不胜痛苦。原来三公主一向惧怕源氏,况且讲到相貌和人品,柏木决不能和源氏相提并论。柏木原也长得眉清目秀,在一般人看来,确是矫矫不群。但三公主自幼看惯源氏那盖世无双的优美容姿,看到柏木只觉得讨厌。如今为这个人受苦,真是前世注定的恶命。乳母等看出了三公主的病由,相与诧怪道:“近来我家大人真正难得回来,怎么会……”她们嘟囔着,反而怪怨源氏冷淡。源氏闻得三公主患病,这才准备回六条院去。
且说紫夫人为了天热,很不快适,叫人把头发洗一下。洗过之后,觉得稍稍舒眼了。她是躺着洗的,因此头发乾得很慢。虽然不曾好好梳过,但是一丝不乱,光艳可鉴。身体虽然消瘦,肤色反而洁白可爱,仿佛透明似的,容姿之美,世无其类。然而久病初愈,好比刚刚蜕皮的幼虫,还嫩弱得很。二条院多年没有住人,本已略呈荒凉之色,自从夫人来此养病之后,来人稠杂,竟有狭隘之感。源氏直到最近才有余暇注意及此。他眺望院中布置得异常精雅的池塘和花木,觉得心旷神怡,想到:“好容易挨到了今朝!”池塘上非常凉爽,水面开遍荷花,莲叶青青可爱,叶上的露珠象宝玉一般闪闪发光。紫夫人看了,说道:“请看那莲花!独自在那里乘凉呢。”她长久不曾起来欣赏景色了,今天实甚难得。源氏对她说道:“我看到你病起,还疑心是做梦呢。真危险啊!我有好几次想和你一同死了。”说时泪盈于睫。紫夫人也不胜感慨,遂吟诗曰:“病愈留得残躯在,只似莲间露未消。”
源氏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