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下 新菜续(第12/16页)

“生生世世长相契,

共作蓬间玉露珠。”

源氏准备回六条院去探望三公主,而逡巡不前。但他想道:“皇上和朱雀院都关心她,况且我早就闻知她患恙,过去只因眼前这个人病得厉害,我心烦意乱,很久不曾到她那里住宿。现在这里已经云开见日,我岂可再笼闭在这里呢?”便下个决心,赴六条院去了。

三公主负疚在心,见了源氏满面羞惭,瑟缩不安,问她话也难得回答。源氏推想:自己长久不曾亲近她,难怪她心怀怨恨。他觉得很可怜,便百般安慰她。他召唤年纪较长的侍女前来,问她们三公主病情如何。侍女答道:“公主患的不是普通的病。”就把怀孕的痛苦情况报告他。源氏说:“真想不到,我到现在这年纪,还会有这等事。”但心中想道:“和我长年同居的人都不曾有喜,公主未必是怀孕吧。”却也并不追问,只觉得三公主病苦之状甚是可怜,对她十分同情。他难得到六条院来,不好意思立刻回去,就在三公主处住了二三天。其间心甚挂念紫夫人的病状,不断写信去探问。不知道三公主过失的侍女私下说道:“一会儿不见,就有这许多话要说,不断地写信了。罢了,我家公主看来不会有出头日子了。”小侍从看见源氏来了,心头忐忑乱跳。柏木闻知源氏回六条院,竟不知自量,反而吃起醋来,写了一封满纸怨恨的信,叫人送来。此时源氏正好到厢屋①里去一下,三公主室中无人,小侍从便把信呈上。三公主说道:“你把这种可恶的东西给我看,真讨厌啊!我心里越发难过了!”便躺下身子。小侍从说:“不过,公主请看,这几句附言很可怜呢。”就把信展开在公主面前。此时别的侍女走进来了,小侍从着了慌,连忙把帷屏拉过来遮住公主,自己溜了出去。公主正在狼狈之时,源氏走了进来。公主来不及隐藏信件,便把它塞在坐垫底下。源氏准备今夜回二条院去,此时过来与三公主告别,对她说道:“你的病看来并无大碍。而紫夫人呢,能否痊愈尚不可知。现在我就置之不理,于心不忍,所以还得回去。外间即使有人说我短长,你切不可疑心。不久你自会知道真相。”往时三公主总象小孩一般无拘无束地和他说笑,但今天态度非常阴郁,连源氏的脸也不看一看。源氏只道是恨他薄情,所以态度如此冷淡。

①紫夫人在六条院时的旧居。

两人就在昼间坐起的地方躺下来,相与谈话,不久日色已暮。暂时朦胧入睡,忽然鸣蜩四起,两人都被惊醒。源氏说:“那么,就在天色尚未全黑之时动身吧。”便起来更衣。三公主说道:“岂不闻‘且待东升月照归’②么?”那娇声娇气的语调,令人闻之心醉。源氏想道:“她想‘赚得郎君留片刻’么?”觉得十分可怜,于是欲行又止。三公主赋诗道:“日暮闻蜩君欲去,泪珠似露湿蓝襟。”

用孩子般天真的嗓子任情不拘地吟出,亦自娇媚可爱。源氏便坐下来,叹息一声,说道:“呀,行不得也!”便答诗云:“日暮鸣蜩急,我心怅惆多。

不知待我者,闻此意如何。”

他一时心迷意乱,终于不忍教三公主孤寂,决定留住。然而毕竟心绪不安,神思恍惚,略吃一些果物,便就寝了。

②古歌:“夜深天黑路崎岖,且待东升月照归。赚得郎君留片刻,灯前着意看 英姿。”见《万叶集》。

他想趁早晨凉爽时候回二条院去,故次日起身甚早。他说:“我那把纸扇,不知昨夜遗落在哪里了。这把丝柏扇扇风不凉。”便放下丝柏扇,走到昨日昼寝的地方去寻找。但见坐垫边上有一处稍稍折皱,下面露出淡绿色晕渲的信笺的一端。源氏随手扯出来一看,见是男子笔迹。纸上熏香甚浓,芳气袭人。书体也特别秀丽,长章大篇,写满两张信笺。源氏仔细一看,无疑地是柏木的手笔。送上梳具镜箱来的侍女,还以为主人在看别人写给他的信,全然不知内情。但小侍从看见了,发觉这信笺的颜色与昨日柏木写来的信一样,吃了一惊,心头怦怦乱跳。她一时忘记了给主人送早粥,私心自慰道:“不会,不会!不会是那封信。哪里会有这等可怕的事情!公主一定早已把那信藏过了。”三公主无心无思,还在那里睡觉呢。源氏看了信,想道:“唉!小孩子真不懂事啊!这种东西随便乱丢,叫外人看见了怎么得了!”他心里看不起三公主,接着想道:“果然不出所料。此人态度很不稳重,我早知道要出事的。”

源氏出门之后,众侍女也都散去。小侍从便走到三公主床前,问道:“昨天那封信哪里去了?今天早上大人在看一封信,信笺的颜色很象那一封呢。”三公主知道闯祸了,眼泪淌个不住。小侍从看了她那窘状,心里埋怨她太不中用,继续问道:“你到底把它放在哪里了?那时有人走进来,我想:人家看见我挨在你身旁谈什么事情,会起疑心。即使是小小一点疑窦,我也提心吊胆,所以我就避去了。后来过了一会,大人才走进来。我总以为在这期间你已经把信藏过了。”三公主说:“不是这样的,我正在看信时,他就走进来。我来不及藏过,把它塞进坐垫底下,后来忘记了。”小侍从听了这话,不知所云,连忙走到外室,揭起坐垫来一看,那封信已经不知去向。她回进房来,对三公主说:“啊呀,大事不好了!那位也非常忌惮我家大人,即使有一点儿风声走漏到大人耳中,他也觉得可怕,所以一向十分小心谨慎。岂知事隔未久,就闯了这件大祸!归根到底,是你自己疏忽大意,蹴鞠那一天被他从帘底窥见了,使得他多年不能忘怀,而埋怨我不给他牵线。但我万万想不到你们会发生这等关系的。这对你们两人都很不利呢。”她剀切直言,毫无惧惮。大概是因为公主年幼,不须顾虑,向来习惯如此吧。公主默默不答,只管哭泣。她非常忧虑,一点东西也不吃。不知内情的众侍女相与言道:“大人眼看见我家公主病得如此,却专心一意地去照顾今已病愈的紫夫人。”

且说源氏觉得这封信很奇怪,乘人不见的时候,拿出来反复观看。他疑心这是三公主身边的侍女模仿柏木笔迹而戏书的。然而信中词藻富丽,有些地方决非他人所能摹拟。信中叙述长年刻骨相思,痛苦不可言喻。一旦夙愿既遂,反而更增烦恼。措词非常高明,令人真心感动。但源氏想道:“这种事情,岂可如此明白地形诸笔墨呢!只有柏木这种人才会不识轻重地写在信上。回想自己从前写情书时,深恐落入他人之手,故即使要写此种细情,亦必略去隐事,措词暧昧。如此看来,一个人要能深思远虑,不是容易之事。”便连柏木的智力也看不起了。接着又想:“事已如此,教我今后怎样对待这位公主呢?可知她的怀孕,正是此事的结果。哎呀!真正气死我也!这件痛心之事,不是听人传说,却是我亲自看出,难道还能同从前一样地爱护她么?”他扪心自问,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回心转意。又想:“即使是逢场作戏,对这女子初无爱情,但倘闻知其人另有所欢,亦必发生不快之感与嫌恶之心。何况此人身分特殊,竟有不知自量之人,胆敢相犯!私通皇帝之妻,古昔亦有其例,但这又作别论。因为在宫中,后妃与百官共事一主,其间自有种种机缘互相见面,互相倾心,因而发生暧昧之事,其例不在少数。即使是身分高贵的女御与更衣,亦有在某点上或某方面缺乏教养之人,其中又必有轻狂浮薄的女子,因此也会发生意外之事。而在隐约模糊、不露痕迹的期间,其人照旧可在宫中服务,背人偷作苟且之事。但现在这件事情况不同:她是我家至高无上的夫人,我对待她,比我所心爱的紫夫人更加优厚,更加尊重。她却撇开了我而干这种勾当,真乃从来未有之事。”他对三公主大为不满。继而又想:“又如有一女子,虽然是皇帝的妃嫔,但只当一个普通宫人,并不特别承宠,一向屈居人下。这女子和另一男子结了深情重爱,两人心心相印。男的来信,女的免不了常常作答,于是两人的关系自然密切起来。此种行径虽然也很荒唐,但是情犹可原。至于象我这个人,竟会被柏木这小子分去妻子的爱,真乃意想不到之事!”他心中异常不快。然而此事又是不可使外人知道的,只得闷在心里。最后想道:“推想桐壶父皇当年,恐怕心里也明明知道我与藤壶母后之事,然而面子上只装作不知。回思当时之事,可怕之极,真是大逆不道的罪恶啊!”他想到了自己的例子,便觉得“恋爱山”①里的事情是不可非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