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柏木(第4/6页)
柏木的妹妹弘徽殿女御自不必说,夕雾夫人云居雁也非常悲伤。柏木为人诚恳周到,颇有忠厚长者之风,因此髭黑右大臣的夫人玉鬘对这个异母长兄也特别亲睦,她十分关怀柏木的病,自己另请僧众,替他举行祈祷。然而祈祷不是“愈病药”②,毕竟徒劳无益。柏木终于不及与落叶公主见面,象水泡一般消逝了。
年来柏木对于落叶公主,心底里并无深挚的爱情,但在表面上,非常恭谨尊重,亲爱逾恒,关怀周至,一向相敬如宾。因此落叶公主对他并无怨恨之处。她看见柏木如此寿短,只觉得世事不可思议,人生实在无聊,左思右想,不胜悲戚,那迷离恍惚的神情实甚可怜。她的母夫人想起女儿青春守寡,惹人讪笑,不胜惋惜。看了女儿愁苦的模样,感到无限悲恸。柏木的父母更不必说,他们恋恋不舍地哭泣叫道:“应该让我们先死呀!这世间太不讲道理了!”然而无可奈何。做了尼姑的三公主一向痛恨柏木无礼,希望他不得长寿。但闻知他已死去,毕竟也觉得可怜。她心中推想:“柏木相信这孩子是他的儿子,所以我和他想必确有前世因缘,才发生那桩意外的祸事吧。”她左思右想,不胜感伤。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
①指其妻落叶公主。
②古歌:“恋人不得见,病势日危笃。除却两相逢,更无愈病药。”见《拾遗集》。
到了三月里,天色晴朗,小公子薰君①诞生已五十天,要举行庆祝了。这小公子长得粉妆玉琢,娇美可爱,而且非常肥硕,好象不止五十天似的,那小口儿已想牙牙学语了。源氏来到三公主房中,说道:“你心情快适了么?唉!你这模样真教人看了失望啊!如果你同从前一样打扮,我看见你恢复了健康,多么欢喜啊!你舍弃了我而出家,使我很伤心呢!”他淌着眼泪诉说苦情。他每天来看望一次,对三公主的关怀反比从前殷勤了。
①这薰君是此书最后十回的主人公。
五十日诞辰,例行献饼仪式。但母夫人已经改了尼装,这仪式应该如何办法呢?众侍女正在踌躇不决,源氏来了。他说:“这又何妨呢!倘是个女孩,则当尼姑的母亲来参与庆典,嫌不吉利;男孩有什么呢!”便在南面设一小小座位,给小公子坐了,向他献饼。乳母打扮得花枝招展,奉献的礼品种类繁多,盛饼饵的笼子、盛食品的盒子,装璜都极美观,帘内帘外都摆满。众人不知道内情,兴致十足地布置着。源氏看了只觉得伤心,又甚可耻。三公主也起来了。她的头发末端很密,扩展在两旁。她觉得不舒服,用手从额上掠开去。此时源氏撩起帷屏,走进来了。三公主怕难为情,转向一旁。她的身子比产前更加瘦小了。那头发因为可惜,那天落发时留得很长,所以后面是否剪落,不大看得清楚。她穿着一件袖口上和据上层层重叠的淡墨色衬衣,外加一件带黄的淡红色衫子。她这尼装还不曾穿惯。从侧面望去,这样打扮也很美观,象个孩子模样,玲珑可爱。源氏说道:“唉,我真难过啊!淡墨色到底不好,教人看了觉得眼前黑暗。我曾安慰自己:你虽然做了尼姑,我还可常常见你。然而眼泪始终淌个不住,实甚可厌。我今被你舍弃,然世人认为罪归于我,这也使我痛心万分,苦恨无限!可惜不能回复从前旧状了。”他叹息一声,又说:“倘你说现已出家为尼,故欲与我离居,这便是你真心厌弃我,使我觉得可耻可悲。还望你怜爱我些。”三公主答道:“我闻出家之人,不懂得世俗怜爱。何况我本来不懂,教我如何奉答呢?”源氏说:“那就无可奈何了。但你也有懂得的时候吧①!”他只说了这两句话,便去看小公子。
①暗指对柏木。
几个乳母都是出身高贵、容姿秀美的人,一齐在照管小公子。源氏召唤她们前来,叮嘱她们应该如何照管。他说:“唉!我已余命无多。这晚生儿定然会长大成人吧。”便抱了他。但见小公子无思无虑地笑着,长得又胖又白,相貌极美。源氏隐约回忆夕雾幼时模样,觉得相貌和他不象。明石女御所生皇子,出于皇家血统,气品自是高贵,但并不特别清秀。这个薰君的相貌,却是高贵而又艳丽,目光清炯,常带笑容。源氏觉得非常可爱。但恐是心有成见之故吧,觉得他非常肖似柏木。现在还只初生,目光已经稳定,神色迥异常人,真乃十全十美的相貌。三公主没有分明看出他肖似柏木,别人更是全不注意,只有源氏一人在心中慨叹:“可怜啊!柏木的命运何其悲惨啊!”由此推想人世无常之恸,不知不觉地淌下泪来。但念今日应该忌避不祥,便揩揩眼泪,吟诵白居易“五十八翁方有后,静思堪喜亦堪嗟”之诗①。源氏比五十八还少十岁,然而心情上已有迟暮之感,不胜悲伤。他很想教训这小公子:“慎勿顽愚似汝爷!”他想:“侍女之中定有知道此事内情之人,她们还以为我不知道,把我看作白痴呢。”心中便觉不快。但他又想:“我被看作白痴,咎由自取。我和公主两方比较起来,公主受人奚落更是难受呢。”心中虽如此想,脸上并不表露。小公子天真烂漫地嘻笑,牙牙学语,那眼梢口角异常美丽。不知内情的人也许不会注意,但在源氏看来毕竟非常肖似柏木。他想:“柏木的双亲定在悲叹他没有儿子吧。岂知他有这个无人知道的罪恶儿子隐藏在这里,无法教祖父母知道呢。这个气度高傲而思虑圆熟的人,由于自心一念之差而毁灭了他的身体!”他觉得柏木很可怜,便消除了对他憎恨之心,为他流下同情之泪。
①白居易自嘲诗:“五十八翁方有后,静思堪喜亦堪嗟。一珠甚少还惭蚌,八子虽多不羡鸦。秋月晚生丹桂实,春风新长紫兰芽。持杯祝愿无他语,慎勿顽愚似汝爷!”下文又引末句,“爷”指柏木也。
众侍女退去之后,源氏走近三公主身边,对她说道:“你看了这孩子作何感想?难道你定要抛弃这可爱的人儿而出家么?哎呀,好忍心啊!”突然如此诘问,羞得三公主红晕满颊。源氏低声吟道:“岩下青松谁种植?
若逢人问答何言?
真痛心啊!”三公主置之不答,把身子俯伏下来。源氏以为这不答也难怪,不再穷诘。他推测:“她此时不知作何感想。虽然不是富有情感的人,但总不能漠然无动于衷吧。”便觉此人十分可怜。
且说夕雾回思柏木困窘不堪而隐约说出的那番话,想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他那时神志再清爽些,也许会把真情说出,我就可察知究竟了。但那是无可挽救的弥留之际,真不凑巧,教人好不懊丧,真是遗恨无穷啊!”他始终不能忘记柏木当时的面影,比柏木的诸弟更加悲伤。又想:“三公主此次并无何等沉重的疾病,而毅然决然地出家为尼,又是什么道理呢?即使她自愿出家,父亲难道会允许她么?上次紫夫人病势那么危笃,啼啼哭哭地要求出家,父亲尚且不肯抛舍,终于将她留住了。综合起来仔细想想,恐怕还是因为柏木自苦恋慕三公主,一直不曾断念,苦闷难忍之时,不免有所流露。柏木为人非常沉着,外表看来,比常人特别温厚周谨。别人要知道他心中所思何事,实在困难得很。然而他的意志稍稍薄弱,情感过分温柔,这就难免错失。恋情无论何等痛苦,在不该做的事情上迷乱心情,以致失却性命,决非长策。给对方招来痛苦,自己又徒然丧身,如何使得!虽说是前世注定的因缘,毕竟过分轻率,真乃无聊之事。”他心中如此想,但对夫人云居雁也不诉说。对父亲源氏,因无适当机会,亦不曾禀告。但他总想把柏木隐约吐露的事告诉父亲,看他有何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