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柏木(第5/6页)

柏木的父大臣和母夫人悲伤哭泣,眼泪没有干的时候。头七、二七……匆匆过去,他们都茫然不知。超荐功德、布施供养、以及一切丧事,都由柏木的诸弟妹料理。佛经、佛像的装饰布置,则由左大弁红梅指挥。关于每一个七的诵经事宜,左右人等向大臣请示,大臣答道:“不要来问我!我已经悲伤得这样了,再要我操劳,反而增加他的罪孽,妨碍他死后超生。”他已经神志昏迷,似乎濒于死亡了。

一条院的落叶公主不得与丈夫见最后一面,就此永别,自然倍感悲伤。日子渐久,广大的邸宅内仆从陆续散去,人数稀少,冷落萧条,只有柏木生前几个亲信的人,有时还来慰问。管理柏木所爱好的鹰和马的人,失却了依靠,垂头丧气地进进出出,落叶公主每次看到,都有无限感慨。柏木生前惯用的器物,依然存在。常弹的琵琶与和琴,弦线已经脱落,默默无声地搁着,教人看了实在伤心!只有庭前的树木,依旧绿烟笼罩,群花不忘春来,到处含苞欲放。落叶公主怅望此景,不胜悲戚。众侍女穿着淡墨色的丧服,寂寞无聊地度送春昼。

正在此时,忽闻威风凛凛的喝道声,便有车马停在邸宅门前了。有人哭着说道:“难道他们忘记了,以为主人还在世么?”这是夕雾大将前来访问。仆从便进去通报。落叶公主以为总不过是柏木的弟弟左大弁或宰相来了,岂知走进来的是个相貌堂堂、令人望而却步的夕雾。就在正厅前厢设个座位,请他入坐。此人身分高贵,倘照通例叫侍女应对,未免失礼,故由公主的母夫人亲自出见。夕雾对她言道:“卫门督不幸身故,小生悲悼之心,实有过于亲属,只因名分所限,未便越礼,只能作寻常慰问而已。但卫门督临终之时,曾有遗言嘱咐,为此不敢疏慢。人生于世,寿夭无常,小生之命亦早晚难测,只要一息尚存,但凡思虑所及,定当竭力效劳。二月之内,朝廷神事繁忙,若为私人之悲伤而闭居不出,又非向例所许。即使在此期间抽暇来访,也只能立谈即去①,反有不能尽情之憾。因此许久不曾前来拜望。曾见前太政大臣遭此丧明之痛,悲伤不堪。父子情深,执迷难悟,此亦人之常情。然夫妻之情,更为深切,推想公主悲恸之状,令人伤心不堪也!”说时屡屡举手拭泪揩鼻。原来夕雾一方面气宇轩昂,一方面又是多情善感之人。母夫人饮泣之余,以鼻声答道:“悲哀之事,乃无常之世的常态。夫妇永别之痛,亦非世间无有其类。象我这样有了年纪的人,还可作如是想,强自宽怀。然而青年人总想不通,那悲痛之相教人看了实在难过!她竟想追随地下,似乎一刻也不能迟。我这命苦的老身,活到现在,难道还要眼看后辈双亡的悲惨下场么?真使我痛苦之极啊!你是他的知心好友,自然知道他的事情:我在当初就不赞成这头婚事,只因前太政大臣嘱望殷勤,未便辜负。而朱雀院亦认为因缘美满,心中嘉许,于是我疑心自己见识不足,就回心转意,玉成其事。岂知变成了南柯一梦!如今回想起来,我当时既有此心,何不坚持到底?思之不胜悔恨。但我当时哪里料到他如此短命呀!照我这旧头脑想来,为公主者,若非特殊情况,不论因缘善恶,下嫁总非美事。如今既不能独身,又丧失了夫婿,变成了两无着落的薄命之身!倒不如索性乘此机会,和夫婿一同化作烟尘,为自身计,也可少受世人怜悯。但话虽如此说,毕竟难于毅然实行。我目睹惨状,不胜悲戚。此时幸蒙时时劳驾,惠然来访,不胜喜慰感激之情。又闻君言,死者曾有遗言嘱托。如此看来,他生前对公主虽然似乎并无深挚之爱。但临终之时,对人留下遗言,可知确有深情厚谊。则悲伤之中也有喜慰之时了。”说罢哭泣甚哀。夕雾也急切难于收泪,后来说道:“此君异常老成持重,恐是早死之因。近二三年来,态度非常阴郁,时见意气消沉之状。小生不揣谫陋,时时劝谏:‘你太洞察世情,是个深思远虑之人。但过分机敏,会失却爱美之心,反而减弱了明慧之相。’但他总认为这是浅薄之见。唉,这些都不必说了,要紧的是公主心中比任何人都悲伤,恕我说无礼的话:我对她非常同情呢!”他委婉诚恳地安慰了一番,坐了很久才回去。

①当时惯例:参与朝廷神事的人,倘在神事期间访问有丧者之家,只许立谈片刻即去。

柏木比夕雾年长五六岁,然而还是翩翩少年,姿态娇艳可爱。夕雾则威严堂皇,有男子气概,不过相貌也很柔嫩清秀,远胜常人。众青年侍女目送夕雾出门,哀情也稍稍忘怀了。夕雾看见庭前一树樱花开得非常美丽,想起“今岁应开墨色花”的古歌①。觉得此诗不祥,便信口吟唱另一首古歌:“年年春至群花放,能否看花命听天。”②接着便赋诗云:“庭前樱一树,半面已枯斜。

但得良时至,依然开好花。”

他装作无意中偶有所感的样子而吟诵,一面走出门去。母夫人听了,立刻奉和一首:“今春频堕泪,柳眼露珠穿。

花发与花落,不知在哪边。”

这位老夫人并非十分富有情趣的人,但人多称她为爱好时髦而饶有才华的更衣。夕雾见她迅速答诗,觉得果然是个伶俐乖巧的人。

①古歌:“山樱若是多情种,今岁应开墨色花。”见《古今和歌集》。

②见《古今和歌集》。

夕雾离开一条院,立刻来到前太政大臣邸内。但见柏木的诸弟都在座,他们都说:“请到这里来!”他就走进大臣的客厅中。大臣暂时抑制哀情,与夕雾相见。这位大臣虽然上了年纪,相貌一向同青年人一样漂亮,但此次也消瘦衰老了。胡须也无心剃,长得很长,竟比以前遭父母之丧时更加憔悴。夕雾一见这岳父的模样,悲痛难忍,籁籁地流下泪来。自觉不好意思,便努力隐藏。大臣想起夕雾是柏木的好友,见了面只管淌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谈起柏木的事,话语滔滔不绝。夕雾把访问一条院之事说给他听。大臣的眼泪越发象春雨连绵时的檐漏一样掉个不住,衣衫都湿透了。夕雾把落叶公主的母夫人所咏“柳眼”之诗写在怀纸上,呈与大臣观看。大臣说:“我的眼睛也看不见了!”拼命擦了一会眼泪,然后看诗。那哭丧着脸阅读时的相貌中,全无从前那种精明能干、轩昂磊落的痕迹,教人看了不成体统。此诗并非特别优越,唯“露珠穿”之句颇有意味,大臣读了不胜伤感,眼泪久不能止。对夕雾言道:“你母亲逝世那年秋天,我以为悲伤已达极点。然而妇女行动范围有限,相识的人较少,无论何种情况之下,总不亲身出面。因此这悲伤是隐藏的,并不到处触发。但男子就不同,柏木虽然并不能干,也蒙皇上不弃,官位晋升以来,仰仗他的人自然渐次增多,闻耗而惊叹惋惜的人,各方面都有。但我之所以深感悲恸者,并非为了世间一般的威望与官位,只是想起了他那美玉无暇的身体,悼念不已耳。世间何物可以解除我的悲痛呢?”说罢仰起头来,怅望天空,但见暮云暗淡,樱花将谢,他今天还是初次看到这景色呢。就在夕雾的怀纸上写道,“反教老父穿丧服,春雨连绵哭子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