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第5/7页)
开头他说得平心静气,因为他打算发泄一下心头之恨而预感到一阵高兴;可是结果,他却变得怒气冲冲,气急败坏,如同刚才跟卢仁谈话时一样。
拉祖米兴站了一会儿,沉吟一下,就放开了他的手。
“去你的!”他几乎若有所思地悄声说。“你等一等!”当拉斯柯尔尼科夫要走的时候,他突然叫住他。“听着。我告诉你,你们没有一个不是空谈家和吹牛大王!你们稍受挫折,就会大惊小怪,像母鸡下蛋一样!甚至在这方面也学别人的样。你们没有独立生活的迹象。你们都是鲸蜡膏〔29〕做的,你们血管里流的是乳浆,而不是血液!你们当中不论哪一个,我都不相信!在一切情况下,你们首先仿佛都不像个人!且—慢!”发觉拉斯柯尔尼科夫又要走,他加倍恼怒地叫道。“听我说完!你可知道,今天我因为搬入了新宅,请几个朋友到家里聚聚,也许他们现在都已经来了,我叫舅舅留在家里招待客人,我刚才回去过了。要是你不是一个傻瓜,不是一个庸夫俗子,不是一个愚蠢透顶的家伙,不是一篇佶屈聱牙的译文……要知道,罗佳,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人,可是你很傻!——要是你不是一个傻瓜,那么你今天还是到我家里去。坐一个晚上,这要比踏破鞋子〔30〕好些。你既然已经出来了,那就非去不可!我给你弄几把软靠手椅,我的房东有……沏一杯茶,几个朋友……不,我让你躺在沙发上——无论如何要跟我们在一起……左西莫夫也要来。你去不去?”
“我不去。”
“你胡—胡说!”拉祖米兴不耐烦地大声叫道。“你怎么知道?你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这件事你也一点不知道……我跟人家争吵过许多次啦,但后来又去找他们……感到害臊,又会去找人的!你要记住,波钦柯夫的房子,在三楼……”
“拉祖米兴先生,您只要能够帮助人,大概让人家揍你一顿也不计较吧。”
“揍谁?揍我!谁敢这么想,我就拧掉他的鼻子。波钦柯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在文官巴布希金的寓所里……”
“拉祖米兴,我不来!”拉斯柯尔尼科夫转身便走。
“我可以打赌,你会来的!”拉祖米兴在后面叫道。“要不然,你……要不然,我就不把你当作朋友!喂,等一等!扎苗托夫在那儿吗?”
“在那儿。”
“你看见过吗?”
“我看见过。”
“跟他谈过话吗?”
“谈过。”
“谈些什么?去你的,请别说啦!波钦柯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巴布希金的住所,别忘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花园街,在街角拐弯了。拉祖米兴沉思地望着他的背影。末了,他把手一挥,走进房子里去了,但走上一半楼梯便站住了。
“见鬼!”他几乎大声地继续往下说道。“他倒说得蛮有道理,仿佛……我也是个笨蛋!难道疯子不能说得头头是道吗?我觉得,左西莫夫也有点儿为这担忧!”他用指头敲敲脑门。“嗯,要是……现在我怎么让他独个儿走?恐怕他会溺死的……哎哟,我可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是想不到的!”于是他跑回去追赶拉斯柯尔尼科夫,但已经不见他的影踪了。他啐了一口,便快步跑到“水晶宫”去,赶快向扎苗托夫去打听。
拉斯柯尔尼科夫径直地往X桥走去,在桥当中栏杆旁站住了,两个臂肘支在栏杆上,顺着河眺望起来。跟拉祖米兴分手后,他是这么软弱乏力,好容易走到了这儿。他很想在街上找个地方坐一下,或者躺一会儿。他俯身看看河,无意识地望望那落日余晖的粉红色的反照,在渐渐变浓的暮色中显得暗沉沉的一带房屋,以及左边沿岸某处顶楼上的一扇很远的窗子;夕阳把这扇窗子映照得像在火焰中熊熊地燃烧一般,一会儿就消失了。他又望望河里那片变得黑黝黝的水,似乎看得很用心。末了,有许多红圈儿在他的眼前旋转起来,那些房屋都行走起来了,行人、河岸、马车——这一切东西都在四下里旋转和跳起舞来。他突然愣了一下,这种奇异的、奇形怪状的幻象也许又会使他不致昏厥。他觉出有个人并排地站在他的右边;他瞥了一眼——看见一个身量很高的女人,扎着头巾,鹅蛋脸又黄又憔悴,那对塌陷的眼睛有点儿发红,她直瞅着他,但她显然什么也没有看见,也没有认出人来。她忽然用右手支在栏杆上,举起右脚,跨过栏杆,接着又把左脚跨了出去,就扑通一声掉入了河里。那片污浊的水发出一阵轰响,刹那间把投河的女人吞没了,但一会儿后,那个投河的女人浮了起来,悄悄地随波逐流往下游漂去,头和脚都浸在水里,背朝上,她那曲突不平的、膨胀得像个枕头似的裙子在水面上漂浮。
“一个女人投河了!一个女人投河了!”几十条嗓子一齐叫喊起来。人们都跑拢来了,两岸上都挤满了人,在桥上,人们都涌到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周围,从他的后面挤上来。
“天哪,这是我们的阿夫罗西尼尤希卡呀!”附近传来一阵哭哭啼啼的女人的呼喊声,“天哪,救命啊!好心的先生们,救她上来啊!”
“弄条船来,弄条船来!”人丛里响起了一阵叫嚷声。
可是船已经用不着了:一个巡警循着河埠的石级跑下去,脱去大衣,又脱掉靴子,纵身跳入了水里。没有花多大力气:投河的女人已经漂到离河埠石级两步远的水面上,他用右手抓住了她的衣服,又用左手赶紧抓住由另一个巡警递给他的一根竿子,投河的女人马上被拉了上来。她被放在河埠的花岗石板上,不久就醒来了,支起身子坐起来,连连打喷嚏,而且还咳呛起来,双手在湿淋淋的衣服上乱擦一阵。她一句话也不说。
“她喝得烂醉了,天哪,她喝得烂醉了,”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伤心地说,她已经站在阿夫罗西尼尤希卡的身边,“几天前,她也想上吊过,人家把她从绳子上救了下来。刚才我到铺子里去买东西,叫一个小姑娘看住她——她又寻死了!她是做工的,天哪,我们的一个女工,她住在附近街角上第二所房子里,就在那边……”
人们都散去了,几个警察还在盘问这个投河的女人,有人大声地谈着警察局……拉斯柯尔尼科夫怀着冷漠的奇怪的心情看着一切人。他感到厌恶了。“不,可恶……投河……不值得,”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不会有什么结果,”他补了一句。“不用等啦。警察局,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扎苗托夫不在警察局?警察局九点多才开始办公……”他把背转向栏杆,朝四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