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第6/7页)
“怎么办呢!走吧!”他断然说,从桥上走下去,向警察局所在的那个方向走去。他的内心空虚而又麻木。他不思不想,连烦恼也没有了。他从家里出来,为的是要“把这件事情了结”!刚才所有的那股勇气消失了。他变得十分冷漠。
“嗯,这是一条出路!”他在心里寻思,一边沿着河岸悄悄地没精打采地走着。“我还是要去了结的,因为我要……但这是一条出路吗?这没有什么!一俄尺的地位会有的——嗨!但是这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啊!难道就这样了结吗?我要不要告诉他们?唉……见鬼!我累了,快些在什么地方躺一会儿,或者坐一下!最可耻的是,我干了那么愚蠢的事。这也不算什么。呸,想着多么傻的念头啊……”
往警察局去得一直走,到第二个转角再往左走。警察局离这里只有几步路了。但他却在第一个转角上站定了,沉吟了一下,折入一条胡同,绕弯儿走了一阵,穿过两条街,——也许没有什么目的,但也许想耽搁一会,拖延时间嘛。他眼睛望着地下走。突然,仿佛有个人凑着他的耳朵窃窃地说起什么来。他抬头一看,看见自己正好站在那所房子的大门口。自从那天晚上以来,他没有到这儿来过,也不经过这儿了。
一种不可抗拒的和无法解释的愿望迫使他继续往前走。他走进一所房子,跨过大门门限,接着进入右首的第一个入口,打那条熟悉的楼梯往四楼上跑。那条又窄又陡的楼梯黑糊糊的。他在楼梯的每个平台上都停留一会儿,好奇地四下看看。在一层楼平台上,有个窗安上了窗框。“那时候还没有安窗框呢,”他思忖道。这是二楼上尼柯拉希卡和米季卡干过活的那套房间:“门锁着;门也油漆过了:那么要出租了。”这里是三楼……这里是四楼……“在这儿!”他犹疑不决:这套房间的门敞开着,里面有人,他听到了说话声;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他踌躇了一阵,就跑上最后几级楼梯,走进那套房间里去了。
这套房间也在装修;有几个工匠正在里边干活;这仿佛使他猛吃一惊。他不知为什么有了这么个想法:他将要看到的一切东西都会同他离开它们时一模一样的,连那两具尸体也许还躺在地板上原来的地方呢。可是现在四壁萧然,一件家具也没有;好奇怪!他走到窗前,在窗台上坐了下来。
有两个工匠在干活。这是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个年纪大些,另一个年轻得多。那发黄的、破碎的旧壁纸已经被扯掉了,他们在壁上糊了洁白簇新的紫花壁纸。不知为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非常不喜欢这些新壁纸;他敌视地看看这些新壁纸,仿佛觉得很可惜,一切就这样被它们改变了。
这两个工匠显然走得晚了,现在匆匆地把糊壁纸卷起来,准备回家。拉斯柯尔尼科夫进去时,他们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正在谈论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交叉地抱着两臂侧耳倾听起来。
“她大清早就来找我,”那个年纪大的对年纪小的说。“大清早她就打扮得那么漂亮。我说:‘你怎么啦,在我面前摆阔气,你为什么打扮给我看?’她说:‘季特·瓦西里耶维奇,从今以后我要讨你喜欢,’所以她打扮得这么漂亮!她照时装杂志里的装束打扮的,完全学时装杂志里的装束!”
“叔叔,时装杂志是什么东西?”年轻人问。他显然在向这个“叔叔”请教。
“老弟,时装杂志嘛,这是一幅幅彩色的图画,每星期六从国外邮寄给本地的裁缝,教人怎样装束,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服装式样。都是画出来的。男子多半穿着腰部打裥的大衣,可对妇女来说却是很好的提示人〔31〕,老弟,真是不能再好了!”
“在这个彼得堡什么东西没有!”那个年轻的工匠热情洋溢地叫道。“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
“对,老弟,什么东西都有,”那个年纪大的工匠教训地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站了起来,往另一间屋子里走去,从前在那儿摆着一只小箱子、一张床和一口五斗橱;他觉得这间屋子里没有家具,显得非常小。壁纸还是原来的壁纸;在角落里,壁纸上清楚地显现出供圣像的神龛的痕迹。他看了一下,又走回到窗前去了。那个年纪大的工匠打眼梢注意着他。
“您有什么事吗?”他忽然问拉斯柯尔尼科夫。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回答,可是他站起来,走到过道去拉了一下铃。还是那个铃,还是那阵白铁的叮当声!他又拉了一下,再拉了一下;他倾听了一会,记起来了。他愈来愈清晰、愈来愈真切地想起了从前那痛苦而可怕的混乱的心情,他每拉一下铃就哆嗦一下。他觉得越来越高兴。
“您有什么事吗?您是谁?”工匠大声地问道,一边走到他跟前去。拉斯柯尔尼科夫又走进门里去了。
“我想租房子,”他说。“我来看看。”
“没有人夜里来租房子;您应该同看门的一起来。”
“地板刷过了;要油漆吗?”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往下问。“血没有了?”
“什么血?”
“老太婆同她的妹子都被人杀害了。这儿有过一摊血。”
“你是什么人?”工匠惊讶地叫道。
“我?”
“是啊。”
“你要知道吗?……咱们到警察局去,我在那儿告诉你。”
两个工匠都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咱们该走了,已经迟了。咱们走吧,阿廖希卡。该把门锁上,”那个年纪大的工匠说。
“好,咱们走吧!”拉斯柯尔尼科夫漠然回答道,他在头里走,慢吞吞地下楼去了。“喂,看门人!”他走到大门口喊道。
有两个看门人、一个乡下女人、一个穿长褂的小市民,此外,还有几个人,站在房子的入口处,看着过路人。拉斯柯尔尼科夫一径向他们走去。
“您有什么事吗?”其中一个看门人问。
“你去过警察局吗?”
“我刚去过。您有什么事?”
“那儿有人吗?”
“有人。”
“副局长在那儿吗?”
“他到局里去过。您有什么事?”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回答,若有所思地站在他的身旁。
“他是来看房子的,”那个年纪大的工匠走过来说。
“什么房子?”
“我们在干活的那套房间。他说:‘为什么把血洗净了。’他又说:‘这儿发生过凶杀案,我来租房子的。’他拉起门铃来了,几乎把门铃拉断了。他说,咱们上警察局去,我会在那儿把情况全都说出来。他纠缠不。”
看门人困惑地拧紧了眉头,打量着拉斯柯尔尼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