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6页)

我穿过铺着地席的长过道,走下滑溜溜的橡木梯级,来到大厅,在那儿停了一会儿,看看墙上的几幅画(我记得有一幅画的是一个穿胸甲的严峻的男子,还有一幅画的是一位敷发粉、挂珍珠项链的贵妇人),看看天花板上挂下来的一盏青铜灯,再看看一只大钟。钟壳是用雕着古怪花纹的橡木跟因为年久和摩擦而发黑的乌木做成的。对我来说,一切都显得雄伟和庄严;可是当时,我对富丽堂皇也太不习惯了。大厅的门有一半镶着玻璃,正打开着,我跨过门槛。那是秋天的一个早晨,天气很好,朝阳宁静地照耀着已经发黄的树丛和还有一片绿色的田地。我走到草坪上,抬起头来,观察一下这个宅子的正面。它有三层高,体积虽然可观,但还算不上宏大;是绅士的住宅,而不是贵族的府第;顶上的一圈雉堞墙给它增添了画意。宅子的灰色正面明显地突出在白嘴鸦巢的背景上。白嘴鸦巢里的哇哇叫的居民这会儿正在飞翔。它们飞过草坪和庭园,要去停落在一个大牧场上。一道坍塌的篱笆把牧场和这边隔开。那边有一排高大的老荆棘,粗壮多节,大得像橡树,一下子就说明了这宅子命名的由来(3)。再过去是小山,山不像劳渥德周围的那么高,那么巉峻嶙峋,也不那么像把人世隔开的屏障;不过,这些小山也已经够幽静、够寂寞的了,它们似乎用一种隐遁气氛把桑菲尔德包围起来,在离米尔考特这个热闹地区那么近的地方竟会有这种隐遁气氛存在,却是我没有料到的。一个小村落零零落落地散开在一座小山的山坡上,房顶和树夹杂在一起。区教堂就在桑菲尔德附近,钟楼的旧顶俯视着房子和大门之间的一个土墩。

我还在享受着这恬静的景色和舒适的新鲜空气,还在高兴地听着白嘴鸦的哇哇声,还在观察这所宅子的宏大的灰色正面,想着让一个像菲尔费克斯那样矮小的妇人孤零零地居住,这地方是多么大啊!这位妇人却在门口出现了。

“怎么!已经出来了?”她说。“我看你是个早起的人。”我走到她跟前,她和蔼地吻了我一下,跟我握握手。

“你觉得桑菲尔德怎么样?”她问。我告诉她说,我非常喜欢。

“是啊,”她说,“它是个美丽的地方,可是我担心它会变得乱七八糟,除非罗切斯特先生想到要来这儿久住;或者,至少要常来。大房子和好庭园都需要业主在场。”

“罗切斯特先生!”我惊叫道。“他是谁?”

“桑菲尔德的主人,”她平静地回答。“你不知道他叫罗切斯特吗?”

我当然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听人说起过他;可是这位老妇人似乎把他的存在看作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每一个人都只要凭直觉就知道。

“我还以为,”我继续说,“桑菲尔德是你的呢。”

“是我的?天啊,孩子;多奇怪的想法啊!是我的?我不过是管家——管理人。的确,就他母亲方面来说,我跟罗切斯特家是远亲;或者,至少我丈夫跟他是远亲。我丈夫在世时是牧师,是那边山上的小村庄干草村的牧师,靠近大门的那所教堂就是他的。现在的这位罗切斯特先生的母亲姓菲尔费克斯,她的父亲和我丈夫的父亲是堂兄弟;可我从不指望这种亲戚关系——事实上,这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完全把自己看作一个普通的管家。我的主人总是客客气气的,我也就不再指望什么了。”

“那个小姑娘——我的学生呢?”

“她是受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孩子;他委托我给她找一个家庭教师。我相信,他是打算在某某郡把她扶养成人。她就上这儿来了,同来的还有她的‘bonne’(4),她是这样称呼她的保姆的。”当时谜就这样解开了:这个和蔼好心的矮小的寡妇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贵妇人,而像我一样是个受雇用者。我并没有因此就不像以前那么喜欢她;相反,我比以前更高兴。她和我之间的平等地位是真实的,而不只是她那方面纡尊降贵的结果;这样就更好——我的地位更加自由了。

我正沉思着这个新发现,一个小姑娘由她的保姆跟随着,沿着草坪奔过来。我看看我的学生,她一开始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她完全是个小孩,七八岁光景,身材纤细,脸色苍白,五官小巧,过长的头发卷成发卷垂到腰际。

“早安,阿德拉小姐,”菲尔费克斯太太说。“过来跟这位小姐说话,她是来教你书的,要使你有一天成为聪明的女人。”她走近来。

“C’ est là ma gouvernante?”(5)她指着我对她的保姆说。保姆回答道:“Mais oui,certainement.”(6)“她们是外国人吗?”听到法国话,我感到吃惊,便问道。

“保姆是外国人,阿德拉生在大陆上,离开那儿还不到六个月。刚来的时候不会讲英语;现在总算能凑合着讲一点儿了。我听不懂她的话,她把英语和法语混在一起;也许你完全听得懂她的意思。”

幸亏我有个有利条件,我是跟一个法国女士学的法语;而且总是注意尽可能多和马丹比埃洛交谈,此外,在过去的七年中,每天都背诵一点法语——特别在我的腔调上下功夫,尽可能接近地模仿我教师的语音——对于法语,我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脱口而出而且说得正确,在阿德拉小姐面前就不大可能不知所措。她听说我是她的家庭教师,就走过来和我握手。我把她带进去吃早饭,用她自己的语言向她说了几句话。开始时她回答得简短,可是,我们在桌边坐下,她用她那双淡褐色的大眼睛细细地看了我十分钟以后,突然开始流利地闲谈起来。

“啊!”她用法语叫道,“你用我的语言说话,说得和罗切斯特先生一样好。我可以像跟他说话一样地跟你说话,索菲也可以这样了。她一定高兴,这儿谁也听不懂她的话,菲尔费克斯太太只会说英语。索菲是我的保姆,她跟我一块儿乘一条大船从海上过来。船上有冒烟的烟囱——冒的烟真多啊!——我病了,索菲也病了,罗切斯特先生也病了。罗切斯特先生躺在叫做头等舱的漂亮房间里的一张沙发上,索菲和我在另外一个地方有小床。我差点儿从我的床上摔下来,它像一个架子。呃——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爱——简·爱。”

“嗳儿?咳!我不会说。我们的船在早上停的,天还没大亮呢,停在一座大城市那儿。那座城市真大,房子漆黑漆黑的,到处都是煤烟,根本不像我离开的那座漂亮干净的城。罗切斯特先生抱着我走过跳板上岸,索菲跟在后面,我们一块儿乘上马车。马车把我们送到一所叫做旅馆的美丽的大房子跟前,那所房子比这所还要大,还要好。我们在那儿待了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我和索菲每天都在一个叫做公园的地方散步;那是一个大的绿的地方,有很多树,除了我,还有许多孩子,还有一个池塘,里面有很多美丽的鸟儿,我用面包屑喂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