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5页)
但是,在其他各点上,如同在这点上一样,我越来越对我的主人宽容了。我忘记了他的一切缺点。对于这些,我曾经十分敏锐地观察过。以前我竭力想研究他的性格的所有方面,把好的和坏的放在一起,通过对两方面公平的衡量,来形成一个公正的判断。现在,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坏的方面。那些曾经使我不高兴的讥讽和使我吃惊的粗暴,只是像心爱的菜肴中强烈的调味品那样,有了它们,会使人们感到辛辣,没有它们,却会使人感到比较的无味。至于那模糊的东西——它是一种不幸的表情呢还是悲哀的表情,是一种做作的表情呢还是失望的表情?——一个细心的观察者常常能在他的眼睛中看到它的流露,可是在人们能够探测这个部分展现的奇异深渊之前,它又隐匿了;它经常使我感到害怕和畏缩,仿佛我是在火山似的群山中徘徊,突然发觉大地在颤动,并且看到它裂开;我带着一颗跳动的心,而不是带着麻木的神经,间或还能看到它。我并不想避开它,而只希望能敢于面对它——能探测它。我认为英格拉姆小姐是幸福的,因为有一天她能够从容地观察这个深渊,探求它的秘密,并且分析这些秘密的性质。
在此期间,我只想着我的主人和他未来的新娘——只看见他们,只听见他们的谈话,只考虑他们重要的一举一动——,而其他人都忙于各自的兴趣和欢乐。利恩夫人和英格拉姆夫人还在一块儿一本正经地交谈着。她们互相点点戴着头巾帽的头,举起四只手,面对面地随着她们闲谈的话题做出吃惊、迷惑或恐惧的手势,就像一对放大的木偶似的。温厚的丹特太太在跟性情和善的埃希敦太太谈话;她们两位有时候跟我说一句客气话或者对我微笑。乔治·利恩爵士、丹特上校和埃希敦先生在讨论政治,或者郡里的事情,或者司法事务。英格拉姆勋爵在跟艾米·埃希敦调情;路易莎在弹琴和唱歌给一位利恩先生听,时而跟他一块儿唱;玛丽·英格拉姆却没精打采地听着另一位利恩先生献殷勤的话。有时候,所有的人,像约好了似的,一下子都停下他们的插曲,来看着和听着主要演员,因为罗切斯特先生同英格拉姆小姐(由于和他关系密切)毕竟是这群人当中的生命和灵魂。只要他离开房间一小时,就似乎有一种可以觉察得到的沉闷空气偷偷地影响着他的客人们的情绪;他一回来就肯定会使谈话再次变得活跃起来。
有一天,他有事给叫到米尔考特去,可能要到很晚才回来。大家特别感到缺少他那种可以使空气活跃起来的影响。午后下着雨,大伙原来建议散步去看看最近设在干草村那一头公有地上的吉普赛营地,也只好推迟。有几位先生到马厩去了,年轻的跟小姐们在弹子房打弹子。两位富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利恩夫人在安安静静地打纸牌解闷。丹特太太和埃希敦太太试图引布兰奇·英格拉姆谈话,她用目中无人的沉默拒绝了,接着,先是随着在钢琴上弹的几支感伤曲调低声哼了一会儿,然后又从图书室里拿来一本小说,高傲而懒散地往沙发上一躺,准备借小说的魅力打发这令人厌倦的分离的几小时。房间和整个宅子都寂静无声,只有偶尔从楼上传来打弹子的人的欢笑声。
黄昏来临。时钟已经提醒大家,换礼服准备参加晚宴的时间到了,这当儿,紧挨着我跪在休憩室窗口座位上的阿黛勒突然嚷了起来:“Voilà Monsieur Rochester,qui revient!(4)”
我转过身去,英格拉姆小姐离开沙发奔了过来;其他的人也都丢下各自在干的事抬头看望;因为可以听到湿漉漉的砂砾路上车轮的嘎扎声和马蹄的溅水声。一辆驿车正在驶来。
“他怎么会这样回来呢?”英格拉姆小姐说。“他出门的时候不是骑着美士罗(那匹黑马)吗?派洛特还跟着他;——他把这两头动物怎么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她那穿着宽大衣服的高高的身影走过来,走得离窗户那么近,我不得不把身体往后仰,连脊梁骨也差点儿折断了。她过于急切,一开始并没看见我,等到看见了,便翘起嘴唇,走到另一个窗子跟前去。驿车停了下来;赶车的打了门铃,一位穿着旅行装的绅士从马车上下来;不过那并不是罗切斯特先生,而是一个高个子、样子很时髦的陌生人。
“真叫人生气!”英格拉姆小姐嚷道;“你这讨厌的猴子!”(这是指阿黛勒)“谁让你待在窗口胡说八道的?”她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仿佛是我的过错似的。
可以听到大厅里的谈话声,不久,新来的那个人走了进来。他向英格拉姆夫人鞠了一躬,认为她是在场的人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太太,”他说;“我的朋友罗切斯特先生正好不在家;可是,我是长途跋涉远道来的,而且我想,作为一个亲密的老相识,我可以在这儿住到他回来。”
他的态度彬彬有礼;他说话时的口音,我觉得有点不平常——确切地说,不能算外国口音,不过,总不完全是英国口音;他的年纪可能跟罗切斯特先生相仿——三四十岁;他的脸色黄得出奇;要不是这样的话,他倒是个模样儿俊俏的男人,尤其是乍一看的时候。再仔细瞧瞧,你就会发现他脸上有一些讨厌的地方,或者不如说,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他的五官长得端正,但是太松散,他的眼睛大大的,形状很好,但是流露出的是平庸空虚的生命——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换衣服的钟一敲就把这群人驱散了。直到饭后我才再次看到他;他那会儿似乎已经非常自在了。可是我比以前更不喜欢他的相貌;我觉得它既变化无常又缺乏生气。他的眼睛游移不定,但是那样游移不定又毫无意义,这给了他一种古怪的神情,是我回忆中从未见过的。作为一个漂亮而样子并不和蔼可亲的人,他使我感到万分厌恶;他那皮肤光滑的鹅蛋形脸没有力量;那鹰钩鼻和樱桃小口没有坚毅;那低而平的额头没有思想;那漠然的褐色眼睛没有威力。
我坐在我平时坐的那个隐蔽角落里看着他。壁炉架上枝形烛架的光正好照耀着他。他坐在一张拉到炉火跟前的扶手椅上,不断蜷缩着挨近火,仿佛感到冷似的。我拿他和罗切斯特先生比较了一下。我想(就带着尊敬来说吧),肥鹅和猛鹰之间、温和的绵羊和毛皮蓬乱、目光犀利的看羊狗之间的对比也不可能比他们之间的更鲜明了。
他谈起罗切斯特先生,就像他们是老朋友一样。他们之间的友谊一定是一种奇怪的友谊,确实是谚语所谓“刚柔相济”的一个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