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6/7页)

她闭上了嘴。

“你大可不必自找麻烦作这么个长篇演讲,”乔奇安娜回答说。“人人都知道,你是世界上最自私、最没良心的家伙。我知道,你对我有刻骨仇恨,我以前就有过一个例子,关于埃德温·维尔勋爵,你对我施了一条奸计,你不能容忍我地位比你高,有贵族头衔,在你不敢去露面的圈子里受到接待,所以你就扮演了奸细和告密者的角色,永远毁掉了我的前途。”乔奇安娜掏出手绢,擤了一小时鼻子;伊丽莎冷冷地、无动于衷地坐着,勤奋地干着活儿。

有些人不重视真挚宽厚的感情;可是这儿的两个性格就因为缺少这种感情,一个是刻薄得叫人无法忍受,另一个是乏味得叫人瞧不起。没有判断的感情的确是淡而无味的一口饮料;可是未经感情调和的判断却是太苦太粗的一口食物,让人无法下咽。

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乔奇安娜在沙发上看小说看得睡着了;伊丽莎上新教堂去做圣徒节礼拜——因为在宗教方面,她是严格履行仪式的;凡是她认为是虔敬义务的事,任何天气都不能阻止她按时去做;不管天好天坏,她每个星期日去教堂三次,平时一有祈祷仪式她就去。

我想我还是上楼去看看那个垂死的女人怎么样了,她躺在那儿几乎没人理睬;仆人们只是时而去照料她一下;请来的护士没人管,能什么时候溜出房间就什么时候溜出去。白茜虽然忠心耿耿,可是她也有自己的一家人要照料,只能偶尔到宅子里来。果不出所料,我发现病室里没人看护;护士不在那儿;病人一动不动地躺着,显然在昏睡;她那铅一样苍白的脸陷在枕头里;火在炉格里都快熄灭了。我加了点燃料,整理好床单,盯着她看了一忽儿,现在她不能盯着我看了。然后我走开,到窗前去。

雨狠狠地抽打着窗玻璃,风狂暴地刮着。“一个人躺在那儿,”我想,“马上就要不再受到世间的暴风雨了。那精神,现在正在竭力要挣脱它的物质的躯壳,它在终于解脱了以后,将飞到哪儿去呢?”

我思考着这个重大的谜,不由得想起了海伦·彭斯,想起了她临终时说的话——她的信仰——她的关于解脱了躯壳的灵魂都是平等的学说。我想起了她临终时平静地躺在床上,低声表示渴望回到天父的怀里。我还在思想中倾听着我牢记着的她的声调,还在描绘着她那苍白的、超越尘世的容貌,她那憔悴的面容和崇高的凝视,这时,我背后床上发出一个微弱的嘟哝声:“是谁?”

我知道里德太太已经几天没说话了;她苏醒过来了吗?我走到她跟前。

“是我,里德舅妈。”

“谁——我?”是她的回答。“你是谁?”她惊奇中带点惊恐但还不是狂野地看着我。“我完全不认识你——白茜在哪儿?”

“她在门房小屋里,舅妈。”

“舅妈,”她重复一遍。“谁叫我舅妈?你不是吉布森家的人(2);但是我认识你——那张脸,那双眼睛和那个额头,我都很熟悉;你像是——啊,你像是简·爱!”

我没说什么;我怕一承认会引起她休克。

“但是,”她说,“我怕搞错;我的思想会欺骗我。我希望看见简·爱;在没有她的地方我会凭空想像出一个像她的人来;再说,八年中,她一定大变样了。”现在我温和地告诉她,我就是她猜想和希望的那个人,让她放心;看到她听懂了我的话,她的神志完全清醒了,我便解释白茜怎样派她丈夫去把我从桑菲尔德接来。

“我病得很重,我知道,”她不久就说。“几分钟以前我想翻个身,发觉连一个手脚都不能动。在我死以前,让我安下心来也好;我们在健康的时候不大去想的事,在我现在这样的时刻就沉重地压在心头。护士在吗?还是屋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说只有我们两人,让她放心。

“唉,我做了两次对不起你的事,我现在很后悔。一件是,没有遵守对我丈夫作的诺言,把你当我亲生孩子一样扶养大;另一件是,——”她停下了。“也许,这毕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再说,我可能会好起来;在她面前低声下气地赔不是,真是痛苦。”

她作了一次努力要改变她的姿势,可是没成功;她的脸变了;似乎经历着内心的一种什么感觉——或许是最后一阵剧痛的先兆。

“好,我得把这件事做了。长眠已经在我面前;我还是告诉她好。——到我的梳妆盒那儿去,把它打开,把你看到的里面的一封信拿出来。”

我照着她的指点去办。“读那封信,”她说。

信很短,是这么写的:

夫人:

请惠告舍侄女简·爱通讯处,并示知其近况如何;我拟即时去函嘱她来马德拉我处。蒙上天赐福,我苦心经营后,得以获致相当财产;我未婚,无嗣,望能趁我健在,收她为养女,并在我去世后将一切遗产留赠给她。

约翰·爱谨启于马德拉

日期是三年以前。

“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呢?”我问。

“因为我恨你,恨定了,恨透了,不愿助你一臂之力,让你走运。我忘不了你对我的行为,简——你有一次对我发的火,你宣布在世界上最讨厌我的那种声调,你用那种不像孩子的神情和声音,说一想到我就叫你恶心,说我对你冷酷得难以忍受。我忘不了你这样跳起来,把心头毒液一古脑儿倒出来,这时候我是什么感觉:我觉得害怕,就像我打过或者推过的一头动物抬起头来,用人的眼睛看我,用人的声音骂我。——给我点水!哦!快!”

“亲爱的里德太太,”我一边把她要的水递给她,一边说,“别再去想这一切了,让它从你的心里消失吧。原谅我的气话,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在那天以后,已经八九年过去了。”

她没听我说的话;可是,她喝了一点儿水,喘过气来,又接着说:“我确实忘不了;我就报复了;因为你过继给你叔叔,去过优裕舒适的日子,是我受不了的。我给他写了回信,说很遗憾,让他失望,简·爱已经死了,她在劳渥德生伤寒病死的。现在按你的心愿办吧,你愿意,就马上写信去否定我的话——去揭穿我的谎话吧。我想,你生来就是折磨我的,我到临终还要回忆起这件事,心里不得安宁,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决不会动心,干出这种事来。”

“要是你接受劝告,不再去想它,舅妈,而怀着仁慈和原谅来看看我——”

“你的脾气很坏,”她说,“这种脾气我到今天都还觉得不可理解;怎么会八九年中不管人家怎样对待你,你都忍耐、沉默,而在第十年却一下子火冒三丈,我永远也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