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5/7页)

我常常拿出一盒画笔,几张纸,离开她们,在窗子附近坐下,忙着画一些幻想的小画,表现出变幻不定的想像的万花筒中瞬间显现的景象,比如:两块岩石中海的一瞥;初升的月亮,和横在圆月上的一条船;一簇芦苇和菖蒲,一个水仙女的头,戴着荷花从里面升起;一个精灵在一圈山楂花下坐在篱雀窝里。

一天早上,我着手画一张脸;哪一种脸呢?我既不关心,也不知道。我拿了一支软铅黑铅笔,把笔尖弄得很粗,开始画了。不一会儿我就在纸上画出一个宽阔突出的额头;脸下半部画得方方的,这轮廓使我高兴;我的手指忙着在里面加上五官。在那个额头下,得画上特别显著的平平的眉毛;接下来,自然是长得很好的鼻子,鼻梁挺直,鼻孔大大的;然后是显得灵活的嘴,长得并不小;再后来是一个坚毅的下巴,中间有一个明显的凹痕;当然还需要画上黑的颊须,还有乌黑的头发,浓密地长在两鬓,在额头上鬈曲成波浪形。现在画眼睛了;我把它们留到最后,因为它们最需要画得仔细。我把它们画得大大的,形状很好;睫毛画得又长又浓;眼黑又亮又大。“好!可是不完全像,”我看看效果,想道;“还要更有力、更精神点,”我把阴影加深,好让光闪得更亮——恰到好处地润饰了一两笔就成功了。哪,朋友的脸就在我眼前;两个小姐转过身去不理睬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看看它;我对着这栩栩如生的肖像微笑;我看得出了神,感到心满意足。

“那是你认识的人的肖像吗?”伊丽莎问,我没有注意她已经朝我走了过来。我回答说那只是一个想像的头像,赶紧把它放到其他纸下面。当然,我是撒谎;事实上,这是罗切斯特先生的一张十分逼真的肖像。可是除了我以外,对她来说,或者对其他任何人来说,它又有什么意义呢?乔奇安娜也走上前来看看。其他的画她很喜欢,可是她把那一张称作“一个丑人”。她们似乎都对我的技巧感到惊讶。我提出要给她们画像;她们轮流坐下来让我画一个铅笔轮廓。接着,乔奇安娜把她的画集拿出来。我答应画一张水彩画让她放在里面;这一下子就使她脾气好起来。她提议到庭园里去散散步。我们出去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兴致勃勃地谈起知心话来了;承蒙她给我描述了两个季节以前她在伦敦度过的光辉灿烂的冬季,描述了她在那儿引起的爱慕和受到的注意;我甚至还听到她暗示,她赢得了有爵位的人的欢心。在下午和晚上,这些暗示逐渐扩大:报道了各种各样温柔的谈话,重演了动情的场面;总之,那一天,她为了我即兴创作了一部时髦生活的小说。这些谈话,每天重新谈一遍,老是那同一个主题——她自己,她的恋爱和悲哀。很奇怪,她一次也没提到她母亲的病,或者她哥哥的死,或者现在家庭前途的悲惨。她的心灵似乎整个被对往日欢乐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放荡生活的渴望占据了。每天她在母亲病房里只待五分钟光景,不再多了。

伊丽莎还是很少说话;显然她没时间说。她看上去很忙,我从没见过比她更忙的人;然而却又很难说出她干了些什么;或者不如说,很难看出她勤奋的任何效果。她有个闹钟把她一大早就叫起来。我不知道她早餐前忙什么;可是吃完早餐,她把时间均匀地分成几部分;每一小时都有特定的工作。她一天三次读一本小书,我看了一下,是《祈祷书》。我有一次问她那本书强大的吸引力是什么,她说是“礼拜规程”。她一天花三小时用金线缝一块方形紫红布的边。那块布大得可以作地毯。我问她这东西的用途,她告诉我说,是用来铺在盖兹海德附近新建教堂的祭坛上的。她花两小时写日记,两小时一个人在菜园里干活,一小时整理账目。她似乎不需要同伴,不需要谈话。我相信她是自得其乐的;这种例行工作对她来说已经够了;要是发生任何事情,迫使她打乱那时钟般准确的规律,那可是最叫她烦恼的了。

有一天晚上,她比平时爱谈话,她告诉我,约翰的行为和家庭面临的破产,对她来说是极度痛苦的源泉;但是她说,她现在已经安下心来,并且作了决定。她已经留心保住了她自己的财产;等到她母亲去世,——她平静地说,她母亲完全不可能复原或长久拖下去,——她就要执行一个酝酿已久的计划:找一个幽静的住处,让严守时刻的习惯永远不受干扰,还要在她自己和浮华世界之间放一些安全的屏障。我问,乔奇安娜是否将同她作伴。

她答道:当然不。乔奇安娜和她没有共同之处;她们向来没有。她无论如何不愿和她在一起,使自己受累。乔奇安娜应该走她自己的路;而她,伊丽莎,则走她自己的路。

乔奇安娜在不向我吐露心事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沙发上,抱怨家里太沉闷,一再希望她的吉布森姨妈来请帖请她进城去。“要是能躲开一两个月,”她说,“等一切都过去了,那就要好得多。”我没问她“一切都过去了”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想她指的是意料中的她母亲的死和接下来的悲惨的葬礼。伊丽莎通常不去注意她妹妹的懒散和抱怨,就像面前没有这么一个老是嘀嘀咕咕、懒洋洋地躺着的人。然而,有一天她收好账簿,摊开刺绣,突然责备起她来了。

“乔奇安娜,我肯定说,从来没有一个比你更愚蠢、更荒唐的动物被允许成为大地的寄生虫了。你没有权利被生出来;因为你浪费生命。你不像一个有理智的人应该的那样,为自己生活,在自身中生活,靠自己生活,却只想把你的微弱拴在别人的力量上;要是没有人愿意拿这样一个肥胖、懦弱、虚荣、无用的东西来使自己受累,你就嚷嚷,说你受到了亏待、忽视,说你不幸。而且,生活对你来说,必须是个不断变化、不断兴奋的场景,要不然世界就是个土牢;你必须受到爱慕,必须受到追求,必须受到奉承——你必须有音乐、跳舞、社交——否则你就憔悴,你就颓丧。难道你就没有头脑去想出一个方法来,使你不靠任何人的努力、意志,而只靠自己的么?你拿一天,把它分成几个部分;每个部分都分配有工作做;不要让一刻钟、十分钟、五分钟闲着没事干,所有的时间都要包括在内;要有条有理地、严格按照规律地依着次序去做每一件事。这样,在你几乎还没发觉一天已经开始的时候,这一天就过完了;你就不用为了帮你打发一个空闲时间而感谢任何人;也不必去求谁作伴、谈话、同情、忍耐;总之,你就会像一个独立的人应该的那样生活。接受这个劝告,我给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劝告;然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就不需要我或者任何别人了。不接受劝告——继续像以前那样渴望、哀叹、懒散——那就忍受你的极端愚蠢的后果吧,不管它是如何糟,如何无法忍受。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听好,虽然我不会重复我现在将要说的话,我可是肯定要按自己的话去做的。妈妈去世以后,我就同你一刀两断;从她的棺材抬到盖兹海德教堂下的墓穴的那天起,你就和我分手,像从不相识一样。你不必认为,因为我们碰巧是同一对父母所生,我就将容忍你用甚至最微弱的要求来束缚我;我可以告诉你——哪怕除了我们以外,整个人类都消灭了,只剩我们两人单独站在地球上,我也会让你留在旧世界,而我自己去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