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8/9页)

“从来没有,”他咬牙切齿地说,“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像这样既纤弱又不屈不挠。在我手里,她好像只是一根芦苇!”(他用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摇我。)“我用一个手指和一个拇指就可以把她捏弯;我就是把她捏弯了,把她拔起来,把她捏碎了,又有什么用呢?想想那眼睛;想想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坚决、狂野和坦率的神情,不仅是带着勇气,还带着坚定的胜利。不管我拿它的笼子怎么办,我都抓不住它,抓不住那野蛮、美丽的东西!要是我把那脆弱的牢房拆散、捣毁,我的暴行也只会把俘虏放掉。我可以成为房子的征服者;可是在我还没能把自己称为土屋的占有者之前,它的居住者却早已飞上了天。我要的是你,心灵——连同意志、活力、美德和纯洁;而不只是你的易碎的躯壳。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轻轻地飞过来,偎依在我的怀里;而违反你的意志抓住你,你就会像香气一样从紧握中逃脱——我还没来得及吸进你的香味,你就消失了。哦!来吧,简,来吧!”

他一边说一边松手放开我,只是朝我看着。这眼神远比那疯狂的紧抱更难以抗拒;然而,现在只有白痴才会屈服。我曾经面对过他的愤怒、并且把它挫败了;现在我必须躲避他的悲哀;我走到门口。

“你走了吗,简?”

“我走了,先生。”

“你离开我吗?”

“是的。”

“你不愿再来了?你不愿做我的安慰者,我的拯救者了?我的深深的爱情,我的狂暴的悲伤,我的发疯般的祈求,对你都不算什么吗?”

他的声音里有着多么难以形容的哀愁!要坚定地再说一遍“我走了”,是多么困难啊!

“简!”

“罗切斯特先生!”

“那么,去吧,——我同意——可是记住,你是把我留在这里受痛苦。上楼到你自己的屋里去;把我所说的话好好想一想,简,看看我受的苦——想想我。”

他转过身去;扑倒在沙发上。“哦,简!我的希望——我的爱情——我的生命!”他嘴里痛苦地说出这几句话。接着是一阵深沉、强烈的啜泣。

我已经走到门口;可是,读者,我又走了回去——像我走来时一样坚决地走回去。我在他身旁跪下;我把他的脸从靠垫上转向我;我吻吻他的脸颊;用手抚平他的头发。

“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主人!”我说。“上帝使你免于伤害和过失——引导你,安慰你——为你过去对我的仁慈好好酬劳你。”

“小简的爱是我最好的酬劳,”他答道;“没有它,我的心就碎了。可是简会把她的爱给我的;是的——会高贵而又慷慨地给我的。”

血涌到他脸上;眼睛里闪出火光;他跳起来站得笔直,伸出双臂;可是我躲开拥抱,立刻离开了房间。

“别了!”是我离开他的时候我心里的呼喊。“绝望”又补充道:“永别了!”

* * *

那一夜我一直没想睡觉;可是我一躺上床,就睡着了。我在思想上又回到了童年的情景中去:我梦见我躺在盖兹海德的红屋子里;夜一片漆黑,我心里有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恐惧。很久以前吓得我昏过去的那道光,在这个梦幻中回忆起来,似乎移动着要爬过墙,而且颤抖着停在昏暗的天花板中央。我抬起头来看望;屋顶化成云块,高高的,朦朦胧胧的;那光亮似乎像即将破雾而出的月儿照在雾气上的那一种。我看着它过来——带着最奇怪的期待心情看着,仿佛它的圆盘上写着注定我命运的话似的。它冲了出来,月亮从没像这样从云里出来过;一只手首先穿过黑黑的云层,把它们推开;接着在碧空中照耀着的不是一个月亮,而是一个白色的人体,辉煌的额头俯向大地。这个人体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对我的心灵说话;声调远不可测,却又如此之近,就在我的心里低语:“我的女儿,逃避诱惑吧!”

“母亲,我会逃避的。”

我从恍惚的梦境中出来以后这样回答。还在夜里,可是七月之夜是短的;午夜过后不久,黎明就来临了。“现在开始做我必须完成的事并不太早,”我想。我一起来就已经穿好了衣服,因为除了鞋子以外,我没脱掉什么。我知道到抽屉里什么地方去找几件衬衣,一个用来挂在项链上的小金盒和一个戒指。在找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碰到了罗切斯特先生几天前强迫我接受的珍珠项链的珠子。我把它留下;它不是我的;它是那已经在空气中消失的幻想的新娘的。我把其他的东西打成一个包裹;我把装着二十先令的钱袋放在口袋里,这是我的全部财产。我系上草帽,扣好披巾,拿了包裹和我那还不想穿上的便鞋从屋里溜出来。

“别了,仁慈的菲尔费克斯太太!”我悄悄走过她的房门的时候喃喃地说。“别了,我亲爱的阿黛勒!”我一边朝婴儿室看一边说。不允许有进去抱抱她的想法。我不得不瞒过那敏锐的耳朵,说不定它现在正听着。

我原可以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间而不停下;可是在那门槛跟前,我的心一时停止了跳动,我的脚也被迫停下了。那里没有睡眠,住在里面的人正在不安地从这边墙踱到那边墙;在我倾听着的时候,他一遍又一遍地叹息。要是我选择的话,这间屋里就有我的一个天堂——一个暂时的天堂;我只消走进去,说:“罗切斯特先生,我将一辈子爱你,跟你住在一起,一直到死,”一股狂喜的源泉会涌到我嘴唇上。我想到了这个。

那好心的主人,现在不能入睡,正在迫不及待地等着天亮。到早上,他会打发人来叫我;我将已经走了。他会派人来找我,可是找也是白找。他会觉得自己被遗弃了;他的爱被拒绝了;他会痛苦;也许变得绝望。我也想到了这个。我把手朝门锁伸去,但又缩了回来,继续悄悄往前走。

我伤心地转弯抹角地下了楼;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机械地办了。我在厨房里找了边门的钥匙;还找了一瓶油和一根羽毛;给钥匙和锁上了油。我拿了一点儿水和一点面包;因为说不定我得走很远;我的体力最近大大减弱,千万不能垮下来。所有这一切,我都悄没声儿地办了。我打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地把门关上。朦胧的黎明在院子里发出闪烁的微光。巨大的前门关着,还上了锁;可是其中一扇门上的小门却只是闩着。我从小门走出去,把小门也关了;现在我走出了桑菲尔德。

一英里以外,在田地的那一边,有一条路,朝着同米尔考特相反的方向延伸开去;这条路我从来没走过,但常常注意到,并且心中琢磨,不知道它通到哪儿去;我就朝那条路走去。现在不允许思考;也不能往后看一眼;甚至不能往前看。不能想一想过去,也不能想一想未来。过去的一页是如此地像天国般甜蜜——如此地极度悲哀——只消读其中一行就可以使我的勇气消失,使我的力量垮下来。未来却是个可怕的空白;有点儿像洪水过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