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3/4页)

圣约翰先生坐着,一动也不动,就跟墙上那些发黑的画像一样;眼睛盯着面前的书,嘴唇一声不响地紧闭着。他这样很容易让人细细地看看。哪怕他是座雕像而不是个活人,他也不会更容易让人细看了。他年轻——也许在二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身材修长;他的脸能引人注目,像是希腊式的脸,轮廓完美,有一个十分挺直的、古典式的鼻子,一张雅典式的嘴和下巴。的确,很少有一张英国的脸像他那样接近古时候的模型。他自己相貌如此匀称,看到我相貌不端正,是很可能感到有点吃惊的。他的眼睛又大又蓝,有着褐色的睫毛;他那跟象牙一样洁白的高高的额头,有一部分被几绺散开的金发遮盖着。

读者啊,这是一个温柔的写生,是不是?然而,它所描绘的那个人,却并不使人觉得他有温柔、和顺、敏感或者甚至恬静的性格。尽管他现在坐着一声不响,可是他的鼻孔、他的嘴、他的额头,都有一种东西,我感觉得到在表示出内心的不安、严厉和渴望的成分。在他妹妹回来以前,他不跟我说一句话,甚至也不朝我看一眼。黛安娜走进走出准备茶点,给我带来一块在炉子顶上烘的小蛋糕。

“吃吧,”她说;“你准是饿了。汉娜说,早饭以后,你除了稀粥,什么也没吃过。”

我没拒绝,因为我食欲被激发起来,而且很强烈。里弗斯先生这时候合上书,走近桌子,他一边坐下来,一边把他那双画一样的蓝眼睛一动不动地直盯住我。现在他的凝视中有一种不礼貌的直率,一种锐利的、断然的坚定,这表示出,在这以前,他并不是因为腼腆,而是故意不朝陌生人看。

“你很饿了,”他说。

“是的,先生。”我就是这样——本能地一向就是这样——以简短回答简短,以直率回答直率。

“前三天,低热强迫你不吃东西,对你有好处;一开始就满足你的食欲,是有危险的。现在你可以吃了;不过还不能没有节制。”

“我相信,我吃你的不会吃得很久,先生,”这是我的想得很笨拙的、粗鲁的回答。

“是不会,”他冷淡地说,“等你把你的朋友们的住址告诉了我们,就可以给他们写信,你就可以回家去了。”

“我得坦白告诉你,这可是我没法办到的事;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家,也没有朋友。”

那三个人看着我;但并不是带着不信任的眼神;我觉得他们的眼神里并没有怀疑,却有更多的好奇。我特别是指两位年轻小姐。圣约翰的眼睛,虽然就字面的意义来说,是够明净的,可是就比喻的意义来说,却是难以探测的。他使用它们似乎是作为探索别人思想的工具,而不是作为表达自己思想的东西;它们既敏锐又含蓄,很容易使人窘迫,而不容易使人受到鼓励。

“你意思是说,”他问,“你没有任何亲戚朋友吗?”

“没有。跟任何活人都没有联系;也没有权利去住到英国的任何一所房子里。”

“像你这个年龄,这样的处境真是很特别!”

这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神转向我那双交叉着放在我面前桌上的手。我不知道他在那儿寻求什么;他的话立刻就把它解释清楚了。

“你没结婚?你是个姑娘吧?”

黛安娜笑了。“嗐,她才不过十七八岁,圣约翰,”她说。

“我快十九啦;可是我还没结婚。没有。”

我觉得脸上一阵像火烧似的发热;因为提到结婚,勾起了痛苦和激动的回忆。他们都看出了我的窘迫和激动。黛安娜和玛丽转过眼去,不看我的发红的脸,使我感到宽慰;可是那比较冷静和严厉的哥哥却还继续盯着我,直到他激起的不安逼得我不仅脸红而且流出了眼泪。

“你来这儿以前住在哪儿呢?”他现在问。

“你太爱问了,圣约翰,”玛丽低声喃喃地说;可是他俯身靠在桌上,再一次用坚定、刺人的眼光逼我回答。

“地名和跟我同住的人的名字是我的秘密,”我简洁地回答。

“我认为,如果你愿意的话,你有权利不把它告诉圣约翰或者任何其他问你的人,”黛安娜说。

“不过,如果我对你,对你的历史一无所知,我就不能帮助你,”他说。“而你却需要帮助,是不是?”

“我需要帮助,我寻求帮助;只希望有个真正的慈善家让我能找到个我力所能及的工作,我能用他给的酬劳养活我自己,哪怕只拿最少的生活必需品也行。”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真正的慈善家;不过,你有这样正当的目的,我愿意尽我最大力量来帮助你。那末,请先告诉我,你一向是干什么的,你能干些什么?”

这时候我已经喝了茶,喝了这饮料,精神大为振奋,犹如一个巨人喝了酒一样;它让我那松弛的神经有了新的弹性,使我能从容地向这位目光敏锐的年轻审判官说话。

“里弗斯先生,”我一边说一边朝他转过身去,看着他,就像他看着我一样,坦率而毫不腼腆,“你和你的两位妹妹给了我很大帮助,那是人能给予自己同类的最大的帮助;你们用你们的崇高的款待把我从死亡中救了出来。你们给予的这种恩惠使你们有无限的权利来要求我的感谢,还使你们有一定程度的权利来要求我吐露秘密。在不损害我自己心灵的安宁——不损害我自己和别人的精神上、身体上的安全的情况下,我将尽我所能,把你们收留的这个流浪者的历史告诉你们。

“我是一个孤儿,是一个牧师的女儿。我的父母在我知道他们以前就去世了。我是依靠别人把我扶养大的,在一个慈善机构里受的教育。我甚至愿意把我在那儿当了六年学生、两年教师的那个机构的名字告诉你们——某某郡的劳渥德孤儿院;你听到过它吧,里弗斯先生?——罗伯特·布洛克尔赫斯特牧师是司库。”

“我听说过布洛克尔赫斯特先生,我还看到过那所学校。”

“我离开劳渥德去当家庭教师快一年了。我找到一个好的职位,我很快活。我来到这儿的四天以前,被迫离开了那个地方。我离开的理由,我不能解释也不应该解释;解释也没用,而且是危险的、听上去难以相信。我没受到责怪;我像你们三人当中任何一个一样,没有罪过。我痛苦,而且还得痛苦一个时期;因为把我从我发现是天堂的那家人家赶出来的灾难是奇怪而悲惨的。在计划离开的时候,我只注意到两点——迅速,秘密;为了做到这两点,我不得不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留下,只带一个小包裹,而这个小包裹,我在匆忙和心神不宁中,竟然忘了把它从送我到惠特克劳斯的那辆马车里拿出来。因此,我一无所有地来到这个地区。我露天睡了两夜,漂泊了两天,没走进过一家人家;在这段时间里,我只尝过两次食物。正是在我饥饿、衰弱、绝望到了几乎奄奄一息的时候,你,里弗斯先生,阻止我饿死在你的门口,把我收留到你家里。从那以后,你的两位妹妹为我做的一切,我全都知道——因为在我看上去似乎昏睡的期间,我并不是没有知觉——对于她们那自发的、真诚的、亲切的怜悯,我所欠的情,正如对于你那合乎福音的慈善所欠的情一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