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孤独的红色元帅和三天就被遗忘的革命(第9/11页)
俄罗斯……人们都在洗脚时谈论她,每个人都可以打她耳光。把她像用过的抹布和过期药品一样扔进西方垃圾场,废品收购站!(骂娘)她成了提供原材料的附庸国,天然气的开关……苏维埃政权怎么了?它并不理想,可是它好过现在这些东西,更公正。总之,是社会主义培养了我,那里没有超级富豪,但也没有乞丐……没有无家可归者和流浪儿,老人能靠退休金生活,不用在外面捡瓶子拾破烂,吃残羹剩饭。不必看别人的眼色,不必伸出双手乞求……改革杀死了多少人——还得计算一下呢。(停顿)我们以前的生活被彻底夺走了,一块石头都不留。很快我就会和儿子没什么话说了。“爸爸,帕夫利克·莫罗佐夫是个蠢货,马拉特·卡泽伊是个怪胎。”[16]我儿子从学校回来对我说,“都是你教我的……”我把我学到的东西教给他,很正确地教育他。但他说这是“可怕的苏联式教育”,而正是这个“可怕的苏联教育”教会我,不仅要考虑自己,还要想到他人,要关心弱者,关心穷人。对我来说,卡斯特罗是英雄,而不是那些穿着深红色夹克的家伙……他们的人生哲学是“自己的衬衫最贴身,自己的脂肪最温暖,自己的金钱最美好”。“爸爸,你别扔掉烤箱……”“人文主义面包渣”……这都是从哪儿学的?这里的人们都是异类……都是资本主义的人,您明白!他都吸收了,他才十二岁。我已经不是他的榜样了。
为什么我要捍卫叶利钦?仅仅因为一个演讲,他说应该剥夺官僚的特权,这就给他带来数百万支持者。我都准备拿起自动步枪向苏联共产党开枪了。是他们说动了我……我们不明白他们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替代品。他们在偷换概念,是极大的骗局!叶利钦站出来反对“红军”并宣称自己是“白军”。这是个大灾难……问题是:我们到底想要什么?温和社会主义?人道社会主义?我们得到了什么?野蛮资本主义横行街头,杀人越货,厮杀火并,纷纷在混战——从小商贩到工厂主。匪帮爬到了最上面,倒爷和换汇掮客把持权力……周围环绕着敌人和掠夺者,豺狼当道!(停顿)我不会忘记……不能忘记我们站在白宫外面……我们为谁火中取栗?(骂娘)我父亲是真正的共产党员,货真价实,在一家大工厂党委工作,参加过战争。我对他说:“自由了!我们要做正常人了,做文明国家……”他对我说:“你的孩子将来要去伺候贵族。你想要这个吗?”那时候我们都年轻,很傻……我还嘲笑父亲呢,我们真是傻透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就这样发生了?不知道。这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想的是其他东西。改革,这当然是伟大的事情……(停顿)一年后,我们的项目设计室关闭了,我和妻子流浪街头。怎么生活下去?我们把能卖出钱的东西都拿到市场上:水晶、苏联黄金,以及最宝贵的,我们的藏书。一连几个星期都只能吃土豆泥。于是我做起了“生意”,销售一种半成品“公牛牌”烟草,有一升一罐的,有三升一罐的。妻子的父母(都是大学教师)把货送到街市,我负责叫卖。很多人买。大家都抽烟,我也抽烟。妻子做清洁办公室的工作。有一段时间她还给一个塔吉克人卖饺子。我们为天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们所有人……现在我和妻子做分销,她总是哭个不停。要是一切都回到过去就好了,不要向我扔鞋子……这并不是对两卢布二十戈比的干香肠的怀旧……
——我是商人……我诅咒共产党和克格勃……我痛恨苏联共产党。苏联的历史就是内务部、古拉格和死亡营的历史。我讨厌红色,讨厌红康乃馨……妻子买回一件红衬衫,我就说:“你疯了!”
我们周围仍然到处是五角星。布尔什维克的偶像今天和过去一样竖立在广场上。我带着宝宝上街,她问我:“这是谁?”那是罗莎·谢姆利亚齐卡[17]的纪念碑,她曾经血洗克里米亚,她喜欢枪杀年轻的白卫军军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孩子的问题。
——我是糕饼师。我丈夫可以给你讲讲——他去哪里了?(四周看看)——我是做什么的?做点心馅饼的。
你问1991年?我们那时候可好了,年轻漂亮……没有聚众闹事。我看见有人跳舞,一边舞蹈一边尖叫:“军政府滚蛋!军政府滚蛋!”(用手捂住了脸)哦,不要录像……哎呀哎呀!那些歌里的一些话不必抹去,但有些话是不能刊登出来的。我记得有一个中年男人,舞跳得可棒了……我们战胜了他们,兴高采烈。听说他们已经准备了暗杀名单,第一个就是叶利钦……不久前我在电视上还看到他们……这个军政府……老朽而愚蠢。那三天严酷到绝望:难道改革就这么完了吗?有一种生理上的恐惧。这就是自由精神……我们全都感受到自由……真害怕再次失去。戈尔巴乔夫是个伟人……他打开了禁区,大家那时候都爱他,但他很快又让我们不快了:他怎样说话,他说什么话,他说话的姿态,都让我们生气,特别是他的妻子。(笑)那时候全俄罗斯到处都流传三个卡:赖卡、米什卡、改革卡[18]。于是我们就去喜欢叶利钦的妻子纳伊娜了。人们更喜欢她,因为她总是站在丈夫的后面。而赖莎总是站在戈尔巴乔夫旁边,有时候还要走在前面。我们那儿有句话说:要么你自己当女王,要么你别打扰沙皇。
共产主义作为一个纯粹的定律,理想很美好,但没有奏效。我丈夫这样说,红色神圣是有过的……读一下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就行,那时候多么神圣!但是热血都白白空淌了。俄罗斯在战争和革命中流尽了鲜血,对于新鲜血液已经没有任何力量或狂热。人们已经吃尽了苦头,饱经风霜。现在人们就是逛逛市场,挑选一下百叶窗、窗帘和壁纸,还有各式各样的锅碗瓢盆。我们喜欢一切有色彩的东西,因为之前我们都是灰色的。有一台十七制式的洗衣机,我们就开心得像孩子一样。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妈妈是七年前去世的,爸爸是八年前,但我现在还在使用妈妈囤积的火柴、米面和食盐。妈妈是什么都买(那时候不说买东西,而是说弄到东西),一天忙到黑,现在我们去市场和商店,就像参观展览一样,边看边选,想好好宠宠自己,怜惜自己。这叫心理治疗……我们都有病……(沉思)那时候吃了多少苦啊,都到了囤积火柴的地步。在我的语言中,那不叫世俗,不是拜物主义,那叫治疗……(沉默)时间越长,关于政变的回忆就越少。我们变得羞于启齿,早就没有了胜利的感觉。因为……我不希望苏联毁灭。我们怎么就毁掉了她啊!欢天喜地!我的半生都是在苏联度过的……这可不是拿起来就能放弃的东西……您同意吧!在我的脑子里,现在做什么都是按照苏联思维。要改个习惯还要很长时间呢。现在人们很少去回忆糟糕的事情了,都为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为我们首次飞往太空而骄傲。商店空空荡荡的时代,已经被忘记了……甚至不相信还有过这种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