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第6/9页)
「这就是我亲戚周太太,敝银行的总经理夫人。你表姐在我出门前刚来过电话,所以周太太以为又是她打的。」
「啊哟,不得了!她一定要错怪我表姐无礼了。我听筒挂上不到五分钟,表姐又来电话,问我跟你讲了没有,我说你不在家,她就把你银行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想你那时候也许还在路上,索性等一会再打。谁知道十五钟以后,表姐第三次来电话,我有点生气了。她知道我还没有跟你通话,催我快打电话,说趁早你还没有定座,我说定了座就去吃,有什麽大关系。她说不好,叫我上她家去吃晚饭。我回她说,我也不舒服,什麽地方都不去。后来想想,表姐太可笑了!我偏来吃你的饭,所以电话没有打。」
鸿渐道:「唐小姐,你今天简直是救苦救难,不但赏面子。我做主人的感恩不尽,以后要好好的多请几次。请的客一个都不来,就无异主人在社交生活上被判死刑。今天险透了!」
方鸿渐点了五六个人吃的菜。唐小姐问有旁的客人没有,两个人怎吃得下这许多东西。方鸿渐说菜并不多。唐小姐道:「你昨天看我没吃点心,是不是今天要试验我吃不吃东西?」
鸿渐知道她不是装娇样的女人,在宴会上把嘴收束得像眼药水瓶口那样的小,回答说:「我吃这馆子是第一次,拿不稳什麽菜最配胃口。多点两样,尝试的范围广些,这样不好吃,还有那一样,不致饿了你。」
「这不是吃菜,这像神农尝百草了。不太浪费麽?也许一切男人都喜欢在陌生的女人前面浪费。」
「也许,可是并不在一切陌生的女人前面。」
「只在傻女人前面,是不是?」
「这话我不懂。」
「女人不傻,决不因为男人浪费摆阔而对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鸿渐不知道这些话是出于她的天真直率,还是她表姐所谓手段老辣。到菜上了,两人吃着,鸿渐向她要住址,请她写在自己带着看的那本书后空页上,因为他从来不爱带记事小册子。他看她写了电话号码,便说:「我决不跟你通电话。我最恨朋友间通电话,宁可写信。」
唐小姐:「对了,我也有这一样感觉。做了朋友应当彼此爱见面;通个电话算见过了,可是面没有见,所说的话又不能像信那样留着反覆看几遍。电话是偷懒人的拜访,吝啬人的通信。最不够朋友!并且,你注意到麽?一个人的声音往往在电话里变得认不出,变得难听。」
「唐小姐,你说得痛快。我住在周家,房门口就是一架电话,每天吵得头痛。常常最不合理的时候,像半夜清早,还有电话来,真讨厌!亏得『电视』没普遍利用,否则更不得了,你在澡盆里、被窝里都有人来窥看了。教育愈普遍,而写信的人愈少;并非商业上的要务,大家还是怕写信,宁可打电话。我想这因为写信容易出丑,地位很高,讲话很体面的人往往笔动不来。可是,电话可以省掉面目可憎者的拜访,文理不通者的写信,也算是个功德无量的发明。」
方鸿渐谈得高兴,又要劝唐小姐吃,自己反吃得很少。到吃完水果,才九点钟,唐小姐要走,鸿渐不敢留她,算过账,吩咐跑堂打电话到汽车行放辆车来,让唐小姐坐了回家。他告诉她自己答应苏小姐明天去望病,问她去不去。她说她也许去,可是她不信苏小姐真害病。鸿渐道:「咱们的吃饭要不要告诉她?」
「为什麽不告诉她?--不,不,我刚才发脾气,对她讲过今天什麽地方都不去的。好,随你斟酌罢。反正你要下银行办公室才去,我去得更迟一点。」
「我后天想到府上来拜访,不挡驾吗?」
「非常欢迎,就只舍间局促得紧,不比表姐家的大花园洋房。你不嫌简陋,尽管来。」
鸿渐说:「老伯可以见见麽?」
唐小姐笑道:「你除非有法律问题要请教他,并且他常在他那法律事务所里,到老晚才回来。爸爸妈妈对我姐妹们绝对信任,从不干涉,不检定我们的朋友。」
说着,汽车来了,鸿渐送她上车。在回家的洋车里,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圆满,可是唐小姐说的「我们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酸泼醋的理想里,隐隐有一大群大男孩子围绕着唐小姐。
唐小姐回到家里,她父母都打趣她说:「交际明星回来了!」她回房间正换衣服,女用人来说苏小姐来电话。唐小姐下去接,到半楼梯,念头一转,不下去了,吩咐用人去回话道:「小姐不舒服,早睡了。」唐小姐气愤地想,这准是表姐来查探自己是否在家。她太欺负人了!方鸿渐又不是她的,要她这样看管着?表姐愈这样干预,自己偏让他亲近。自己决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决非那麽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麽,爱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明天下午,鸿渐买了些花和水果到苏家来。一见苏小姐,他先声夺人地嚷道:「昨天是怎麽一回事?你也病,她也病,这病是传染的?还是怕我请客菜里下毒药?真气得我半死!我一个人去了,你们不来,我满不在乎。好了,好了,总算认识了你们这两位大架子小姐,以后不敢碰钉了。」
苏小姐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不敢打电话给你,怕你怪我跟你开玩笑,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昨天通知晓芙的时候,并没有叫她不去。让我现在打电话请她过来。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主人。」便打电话问唐小姐病好了没有,请她就来,说鸿渐也在这里。苏小姐打完电话,捧了鸿渐送的花嗅着,叫用人去插在卧室中瓶里,回头问鸿渐道:「你在英国,认识有一位曹元朗麽?」鸿渐摇头。「--他在剑桥念文学,是位新诗人,新近回国。他家跟我们世交,他昨天来看我,今天还要来。」
鸿渐道:「好哇!怪不得昨天不赏面子了,原来跟人谈诗去了,我们是俗物呀!根本就不配认识你。那位曹元朗剑桥出身,我们在后起大学里挂个名,怎会有资格结交他?我问你,你的《十八家白话诗人》里好像没讲起他,是不是准备再版时补他进去?」
苏小姐似嗔似笑,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点道:「你这人就爱吃醋,吃不相干的醋。」她的表情和含意吓得方鸿渐不敢开口,只懊悔自己气愤装得太像了。一会儿,唐小姐来了。苏小姐道:「好架子!昨天晚上我打电话问候你,你今天也没回电话,这时候又要我请了才来。方先生在问起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