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经(第7/9页)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海立连忙跨上自行车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里来,恰巧误了电梯,眼看着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的揿铃,电梯又下来了。门一开,她倒退了一步,里面的乘客原来是她父亲!她木木地走进电梯,在黯黄的灯光下,她看不见他脸上任何表情。这些天了,他老是躲着她,不给她一个机会与他单独谈话。她不能错过了这一刹那。二楼……三楼……四楼。她低低的向他道:「爸爸,我跟龚海立订婚了。」
他的回答也是顶低顶低的,仅仅是嘴唇的翕动,他们从前常常在人丛中用这方式进行他们的秘密谈话。他道:「你不爱他。你再仔细想想。」
小寒道:「我爱他。我一直瞒着人爱着他。」
峯仪道:「你再考虑一下。」
八楼。开电梯的哗喇喇拉开了铁栅栏,峯仪很快的走了出去,掏出钥匙来开门。小寒赶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虑过了。我需要一点健康的、正常的爱。」
峯仪淡淡地道:「我是极其赞成健康的、正常的爱。」一面说,一面走了进去,穿过客堂,往他的书房里去了。
小寒站在门口,愣了一会,也走进客室里来。阳台上还晒着半边太阳,她母亲还蹲在凉棚底下修剪盆景。小寒三脚二步奔到阳台上,匡啷一声,把那绿瓷花盆踢到水沟里去。许太太吃了一惊,扎煞着两手望着她,还没说出话来,小寒顺着这一踢的势子,倒在竹篱笆上,待要哭,却哭不出来,脸挣得通红,只是乾咽气。
许太太站起身来,大怒道:「你这是算什麽?」
小寒回过一口气来,咬牙道:「你好!你纵容得他们好!爸爸跟段绫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许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干你什麽事?我不管,轮得着你来管?」
小寒把两臂反剪在背后,颤声道:「你别得意!别以为你帮着他们来欺负我,你就报了仇──」
许太太听了这话,脸也变了,唰地打了她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胡说些什麽?你犯了失心疯了?你这是对你母亲说话麽?」
小寒挨了打,心地却清楚了一些,只是嘴唇还是雪白的,上牙忒楞楞打着下牙。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母亲这样发脾气,因此一时也想不到抗拒。两手捧住腮颊,闭了一会眼睛,再一看,母亲不在阳台上,也不在客室里。她走进屋里去,想到书房里去见她父亲,又没有勇气。她知道他还在里面,因为有人在隔壁窸窸窣窣翻抽斗,清理文件。
她正在犹疑,她父亲提了一只皮包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小寒很快的抢先跑到门前,把背抵在门上。峯仪便站住了脚。
小寒望着他。都是为了他,她受了这许多委屈!她不由得滚下泪来。在他们之间,隔着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痰盂、小撮的烟灰、零乱的早上的报纸……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
她说:「你以为绫卿真的爱上了你?她告诉过我的,她是『人尽可夫』!」
峯仪笑了,像是感到了兴趣,把皮包放在沙发上道:「哦?是吗?她有过这话?」
小寒道:「她说她急于结婚,因为她不能够忍受家庭里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过是换个环境,碰到谁就是谁!」
峯仪笑道:「但是她现在碰到了我!」
小寒道:「她先遇见了龚海立,后遇见了你。你比他有钱,有地位──」
峯仪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爱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顾一切地跟我麽?她敢冒这个险麽?」
小寒道:「啊,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你多麽对不起绫卿!你不打算娶她。你爱她,你不能害了她!」
峯仪笑道:「你放心。现在的社会上的一般人不像从前那麽严格了。绫卿不会怎样吃苦的。你刚刚说过:我有钱,我有地位。你如果为绫卿担忧的话,大可以不必了!」
小寒道:「我才不为她担忧呢!她是多麽有手段的人!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你别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女孩子!」
峯仪微笑道:「也许她不是一个天真的女孩子。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约都跟你差不多罢!」
小寒跳脚道:「我有什麽不好?我犯了什麽法?我不该爱我父亲,可是我是纯洁的!」
峯仪道:「我没说你不纯洁呀!」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爱你!你哪里还有点人心哪──你是个禽兽!你──你看不起我!」
她扑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峯仪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她在挣扎中,尖尖的长指甲划过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滴。穿堂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峯仪沙声道:「你母亲来了。」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镜中瞥见了她自己,失声叫道:「我的脸!」她脸上又红又肿,泪痕狼藉,再加上那鲜明的血迹子。
峯仪道:「快点!」他把她从地上曳过这边来,使她伏在他膝盖上,遮没了她的面庞。
许太太推门进来,问峯仪道:「你今儿回家吃晚饭麽?」
峯仪道:「我正要告诉你呢。我有点事要上天津去一趟,耽搁多少时候却说不定。」
许太太道:「噢。几时动身?」
峯仪道:「今儿晚上就走。我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有什麽事,可以找行里的李慕仁,或是我的书记。」
许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给你打点行李去。」
峯仪道:「你别费事了,让张妈她们动手好了。」
许太太道:「别的没有什麽,最要紧的就是医生给你配的那些药,左一样,右一样,以后没人按时弄给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记得。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一样一样交代给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过一过目。」
峯仪道:「我就来了。」
许太太出去之后,小寒把脸揿在她父亲腿上,虽然极力抑制着,依旧肩膀微微耸动着,在那里静静地啜泣。峯仪把她的头搬到沙发上,站起身来,抹了一抹袴子上的皱纹,提起皮包,就走了出去。
小寒伏在沙发上,许久许久,忽然跳起身来。炉台上的钟指着七点半。她决定去找绫卿的母亲,这是她最后的一着。
绫卿曾经告诉过她,段老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糊涂而又暴躁,固执起来非常的固执。既然绫卿的嫂子能够支配这老太太,未见得小寒不能够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没有知道绫卿最近的行动。知道了,她决不会答应的。绫卿虽然看穿了她的为人,母女的感情还是很深。她的话一定有相当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