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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第8/9页)

小寒匆匆的找到她的皮夹子,一刻也不耽搁,就出门去了。她父亲想必早离开了家。母亲大约在厨房里,满屋子鸦雀无声,只隐隐听见厨房里油锅的爆炸。

小寒赶上了一部公共汽车。绫卿的家,远虽不远,却是落荒的地方。小寒在暮色苍茫中一家一家挨次看过,认门牌认了半天,好容易寻着了。是一座阴惨惨的灰泥住宅,洋铁水管上生满了青黯的霉苔。只有一扇窗里露出灯光,灯上罩着破报纸,彷佛屋里有病人似的。小寒到了这里,却踌躇起来,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天黑了,忽然下起雨来,那雨势来得猛,哗哗泼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层白烟。小寒回头一看,雨打了她一脸,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掏出手绢子来擦乾了一只手,举手揿铃。揿不了一会,手又是湿淋淋的。她怕触电,只得重新揩乾了手,再揿。铃想必坏了,没有人来开门。小寒正待敲门,段家的门口来了一辆黄包车。一个妇人跨出车来,车上的一盏灯照亮了她那桃灰细格子绸衫的稀湿的下角。小寒一呆,看清楚了是她母亲,正待闪过一边去,却来不及了。

她母亲慌慌张张迎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道:「你还不跟我来!你爸爸──在医院里──」

小寒道:「怎麽?汽车出了事?还是──」

她母亲点了点头,向黄包车夫道:「再给我们叫一部。」

不料这地方偏僻,又值这倾盆大雨,竟没有第二部黄包车,车夫道:「将就点,两个人坐一部罢。」

许太太与小寒只得钻进车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到底是怎麽回事?爸爸怎麽了?」

许太太道:「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上了公共汽车,连忙赶了下来,跳上了一部黄包车,就追了上来。」

小寒道:「爸爸怎麽会到医院里去的?」

许太太道:「他好好地在那里。我不过是要你回来,哄你的。」

小寒听了这话,心头火起,攀开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许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发疯了?趁早给我安静点!」

小寒闹了一天,到了这个时候,业已精疲力尽,竟扭不过她母亲。雨下得越发火炽了,拍啦啦溅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视觉的世界早已消灭了,余下的仅仅是嗅觉的世界──雨的气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气味、油布的气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气味、水滴滴的头发的气味,她的腿紧紧压在她母亲的腿上──自己的骨肉!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她母亲?她自己?她们只是爱着同一个男子的两个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亲!

她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儿干什麽?」

许太太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点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逼着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装着不知道!」

许太太道:「你叫我怎麽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后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自己那麽想,可是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着笑……我怎麽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小寒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她母亲也感到那震动。她母亲也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细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

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的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

许太太的声音空而远。她说:「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好在现在只剩了我们两个人了。」

小寒急道:「你难道就让他们去?」

许太太道:「不让他们去,又怎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

小寒道:「可是你──你预备怎样?」

许太太叹了口气道:「我麽?我一向就是不要紧的人,现在也还是不要紧。要紧的倒是你──你年纪轻着呢。」

小寒哭道:「我只想死!我死了倒乾净!」

许太太道:「你怪我没早管你,现在我虽然迟了一步,有一分力,总得出一分力。你明天就动身,到你三舅母那儿去。」

小寒听见「三舅母」那三个字,就觉得肩膀向上一耸一耸的,熬不住要狂笑。把她过继出去?

许太太又道:「那不过是暂时的事。你在北方住几个月,定下心来,仔细想想。你要到哪儿去继续念书,或是找事,或是结婚,你计划好了,写信告诉我。我再替你布置一切。」

小寒道:「我跟龚海立订了婚了。」

许太太道:「什麽?你就少胡闹罢!你又不爱他,你惹他做什麽?」

小寒道:「有了爱的婚姻往往是痛苦的。你自己知道。」

许太太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论。你的脾气这麽坏,你要是嫁了个你所不爱的人,你会给他好日子过?你害苦了他,也就害苦了你自己。」

小寒垂头不语。许太太道:「明天,你去你的。这件事你丢给我好了。我会对他解释的。」

小寒不答。隔着衣服,许太太觉得她身上一阵一阵细微的颤栗,便问道:「怎麽了?」

小寒道:「你──你别对我这麽好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许太太不言语了。车里静悄悄的,每隔几分钟可以听到小寒一声较高的呜咽。

车到了家。许太太吩咐女佣道:「让小姐洗了澡,喝杯热牛奶,赶紧上床睡罢!明天她还要出远门呢。」

小寒在床上哭一会,又迷糊一会。半夜里醒了过来,只见屋里点着灯,许太太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箱。雨还澌澌地下着。

小寒在枕上撑起胳膊,望着她。许太太并不理会,自顾自拿出几双袜子,每一双打开来看过了,没有洞,没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来,安插在一叠一叠的衣裳里。头发油、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来。小寒爬下床头,跪在箱子的一旁,看着她做事,看了半日,突然弯下腰来,把额角抵在箱子的边沿上,一动也不动。

许太太把手搁在她头发上,迟钝地说着:「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