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之恋(第12/18页)
有天他同管家一起从附近的一个田庄回家,跟往常一样,他们把马车赶得飞快。两人都坐在高高的车板上,管家在前驾着车,米嘉则坐在他后面;路上坑洼遍布,因此车子颠簸得厉害,不时把他们两人颠起来,特别是米嘉,他紧紧地抓牢坐垫,一会儿望着管家红彤彤的脖子,一会儿望着在他眼前跳动起伏的田野。快近宅地时,管家放下缰绳,任马慢悠悠地向前走去,动手卷起烟来。
他对着打开的烟荷包低头微笑着说:“少爷,您那天还生我的气呀。可难道我讲得没道理?书是好东西,所以休闲的时候就不该读书。反正书又不会长翅膀飞走。在什么时候就该干什么事。”
米嘉脸涨得通红,装出一副老实的样子,尴尬地笑着,说出了一句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话:
“可是没有中意的人,所以无事可做……”
“啥叫‘没有中意的人’啊?”管家说,“那么多个小村姑大闺女没一个中意的?”
“小村姑只知道耍着玩,”米嘉回答说,努力学管家的那种语气,“大闺女,就更不指望她们了。”
“哪会只晓得飞眼,怕是您不知道怎么接近她们吧,”管家用一种告诫的口气跟他说,“再说您可不能那么小气,干巴巴的汤匙要碰痛嘴的。”
“我才不会舍不得花钱,只要把事情办妥,保证能到手,花多少钱都行。”米嘉回答说,一下子变得不知羞耻了。
“只要您舍得花,包在我身上,”管家点了根烟说。接着,他仍显得有几分委屈,说道,“我可不是贪图您的那一个卢布,不是贪图您的赏赐,我是想做点啥帮帮您。我早就看出来了:少东家害了相思病,总是那么忧郁!我寻思着,不行,不能让他这样下去。我对主子一向是忠心耿耿。我来你们家做事已经两年了,谢天谢地,无论您和太太还没说过我一句不是。比方拿东家的牲口来说吧,换了别人,咋对待东家的牲口?牲口吃饱了——很好,没吃饱——才不管呢。我可不是这样,我把牲口看得比什么都重。我总是跟小伙计们说:你们怎么对我无所谓,可是我那些牲口,非得喂饱不可!”
米嘉已经在想管家准是喝醉了,可管家若有所思地瞅了米嘉一眼,突然改变了刚才那种亲切的、委屈表白的口吻,迅速说道:
“阿莲卡有哪里不好?这小妞长得又漂亮,年纪又轻,男人又在矿上……只是,当然喽,多少得给她点钱。在这桩事上,您全部的花销,我看五个卢布就绰绰有余了。花上个一卢布请她吃一顿,再把两个卢布交到她手里。还有我嘛,随便给点小钱买烟,多少都行……”
“这种事我不会舍不得花钱的,”米嘉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回答道,“不过你说的是哪个阿莲卡呀?”
“那还用说,当然是护林员家的那个呀,”管家讲道,“您难道不认识她?是那个护林员的儿媳妇。我想,您上礼拜天在教堂里好像见过她的……我当时心里寻思:正好跟我们家少爷匹配!出嫁了才两年,而且挺爱干净……”
“行呀,”米嘉笑嘻嘻地回答道,“你就去办吧。”
“那我就全力去办,”管家一边说,一边拿起缰绳,“我在这几天就去探探她口气。您自己也别睡大觉,注意着点儿。明儿她跟姑娘们一起上咱们家来修果园的围墙——在路堤上,您也上果园里来……至于您的那些书嘛,怎么也不会长翅膀飞走的,再说您回莫斯科可以一次念个够……”
马又撒腿奔跑起来,板车又开始颠簸起来。米嘉紧紧抓牢坐垫,竭力不去看管家红彤彤的粗脖子,而是透过自己家果园里的树木,透过村子里的柳丝,遥望着远方坐落在河岸边、宅地后的河谷。这件出乎意料的、荒唐的、粗俗的使人浑身发冷疲倦不已的事,已办成一半了。他从孩提时代起就已熟悉的钟楼似乎也改变了,它那高耸挺立的样子跟往日不同了,它俯瞰着果园的树木,沐浴在夕阳的残照中。
20
由于米嘉长得干瘦,村姑都管他叫“波尔瑞”。他属于这样一种血统的人:又大又黑的眼睛瞪得滚圆,无论嘴唇上还是两腮上,即使成年之后也不长胡子,只是稀稀疏疏长出几根又卷又硬的毛。可是在跟管家谈后的第二天一早,米嘉就刮了脸,换了件黄色的丝绸衬衫,他那疲惫、似乎又有些焕发生气的脸上,竟显得异样的可爱。
十点多钟的时候,他慢悠悠地朝果园走去,竭力做出一副毫无目的、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走下朝北的正门门廊。在北边的马车棚和牲畜栏屋顶上空,在背后矗立着钟楼的果园上空,蒙着一大片灰蒙蒙的烟雾。不仅如此,到处都显得单调、无聊。空气显得潮湿、沉重,弥漫着下房烟筒里冒出的黑烟和气味。米嘉转身绕过宅地,朝长满菩提树的林荫道走去,眺望着果园的天空和树梢。一片片乌云从东南方朝果园后边飘去,乌云下吹来一阵阵湿热的微风。小鸟都不叫了,连夜莺也沉默了。只有无数的蜜蜂采好了蜜,悄声地飞过果园。
村姑们又是在那排云杉旁的小树林干活。她们在整修果园边上的围墙,用泥土和冒着热气的、并不难闻的牲口粪,填埋围墙上被牲畜踩出来的一道道缺口。牲口粪是由雇工穿过林荫道从牲畜栏内用车子装来的,每隔一会儿就运来一车,林荫道上密密麻麻洒满了一摊摊湿漉漉的、发亮的畜粪。村姑一共六个人,索尼卡已经不在其中,父亲到底还是把她嫁了出去,因此待在家里,准备婚事。村姑中还有三个是模样瘦弱的小妞,另外三个,一个是长得富态、妩媚的阿纽特卡;一个是格拉什卡,她仿佛比以前更严肃、更男子气了;还有一个——就是阿莲卡。米嘉从树木中间一眼就看到了她,便马上意识到了这就是阿莲卡,虽说过去从未见到过她。就在这时,有样东西像闪电般猛地击中了他,那就是,在阿莲卡身上有某种东西跟卡佳一模一样,某种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辨别的东西。而这强大的力量使他惊愕万分,连脚步都停了下来,沉默不语,后来他毅然决然地径直朝她走去,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也长得小巧玲珑、充满生机。尽管她是来干脏活的,可是却穿着件讲究的(白底红花的)棉布上衣,腰间束着一条黑色漆皮腰带,下身是一条同样颜色的棉裙子,头上包着一条玫瑰红的丝头巾,脚上穿一条大红羊毛紧身袜,脚下踩一双黑色软底麻鞋。那双麻鞋上(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那双纤细的小脚上)也有某种卡佳式的东西,既少妇的,又有几分少女气质的东西。她的头也像卡佳一样小巧,深色的双眸也同卡佳一样闪耀,就连眼睛的位置也同卡佳一模一样。米嘉走过来时,只有她一个人不在干活,仿佛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地位较之旁人有那么些特殊,有那么些优越。她站在围墙上,右脚放在她的干草叉上,正同管家谈事。管家用两肘支起身子,依靠在苹果树底下他自己的大衣上面(大衣的衬已经破了),抽着烟。看米嘉走到他跟前,便很顺服地把自己的身子挪到草地上,把铺在地上的大衣让给米嘉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