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之恋(第15/18页)

特利丰很快就醉了,但并没有改变那种冷冰冰的、不太友好的嘲讽态度。管家喝完第二杯酒后,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他跟特利丰交谈着,表面上虽然显得很客气,可两人的眼睛里都流露出疑虑和敌意。费多西亚坐在一旁看着,没吭声,样子虽然很客气,可是也显然感到不太高兴。阿莲卡没有露面。米嘉已不再盼望她会进屋来,而且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个多么荒唐的计划——阿莲卡连来都没来,还指望管家能偷偷地“说动她的心”?于是他站起身来,板着脸说,该走了。

“待会儿,就一会儿,着什么急呢?”管家阴沉着脸回答道,“我还有两句悄悄话要跟您讲哩。”

“那你就在回去的路上讲吧,”米嘉委婉地说,但脸色更严肃了,“咱们走。”

可是管家却用手掌拍了一下桌子,叫人摸不着头脑地说:“您听着,这话是不适合在回去的路上讲!走,跟我一块出去一下……”

说着,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打开了通往前厅的门。

米嘉跟着他走了出去。

“说吧,什么事?”

“嘘,小声点儿!”管家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把米嘉身后的门关上,故作神秘地耳语道。

“到底什么事?”

“您别讲!咱们的事儿眼看就要成功了!包在我身上!”

米嘉推开他,走出门厅,在门口停了下来,拿不定主意:是再待一会儿再走呢,还是他一个人先走,或者于脆走着回去?

离他十步以外是苍翠的密林,现在已被暮色覆盖,因此显得越发干净、清新、可爱。落日已经悄悄沉到树梢后面,把一束束泛红的金光透过枝丫投射到地上。突然,在森林深处,在沟壑的后边,回响起了女人一阵阵银铃般的声音,这声音是那么诱人,那么充满魅力,只有在森林里,在夕阳西沉时方才如此。

“啊呜!”那女人拖着长声呼唤着,看来是要激起树林的回声,“啊呜!”

米嘉迅速地跳下台阶,穿过高高的草丛和野花,向密林中奔去。前面斜亘着一道嶙峋的沟壑。阿莲卡正站在沟壑底部,嘴里嚼着一根黄花草。米嘉跑到沟壑边,停了下来。她立刻惊诧地仰起头来望着他。

“你在这儿干吗呢?”米嘉轻声问她。

“找我们家的玛鲁西卡和母牛。有啥事?”她也轻声地问他。

“怎么样,你来不来嘛?”

“我凭什么白白来呢?”她说。

“谁跟你说过白来的?”米嘉耳语似的反问,“这个你放心就好。”

“那什么时候去?”阿莲卡问。

“就明天吧……你明天能来吗?”

阿莲卡停顿了一下,想了想。

“我明天要回娘家剪羊毛,”她谨慎地观察着米嘉身后斜坡上的树林子,说道,“天只要一黑,我就来。可上哪儿去呢?谷仓可不行,别叫什么人撞见了……还是你们家谷地里的那个窝棚好,您看咋样?不过叫我白来,我可不干……这儿可不是莫斯科,”她微笑着,从壑底望着他说,“听说,婆娘倒贴钱……”

25

回家时他们在旅途上颜面尽失。

特利丰不愿老是欠着这份人情,也拿出了瓶酒请客,而管家则醉得不省人事,猛地扑到了车上,小马驹受了惊,差点撒腿跑起来。但米嘉没吱声,面无表情地望着管家,耐心地等他爬上车。管家又莫名其妙狂怒地牵着马,米嘉还是一声不吭,牢牢地抓住座椅,眺望夜空和在他面前一跃而过的田野。在田野上空,云雀趁太阳落山之前,唱完它们简短的歌曲;在东边天上,天色越来越黑,夜幕即将降临,夏日空中不时打着宁静的闪,没有下雨的意思,而只是预示明天晴空万里。米嘉完全懂得身边这黄昏的美景,可是此刻一切又显得那样的陌生。他的脑子里,他的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明天黄昏!

家里有个消息等着他:阿尼亚和科斯佳他俩将乘明天傍晚的火车到达。他吓了一跳,明天他俩到了以后,趁天还没黑,上果园跑跑转转,万一一不小心跑到了谷地的窝棚里可怎么办!……但是寻思了一下,他俩抵达车站就得十点以后了,然后还要给他们吃饭,喝茶……

“您要去车站接他们吗?”奥尔加·彼得罗夫纳问。

他感觉到自己脸色都发白了。

“不。我不怎么想去,再说也坐不下。”

“那没关系,你可以骑马嘛……”

“那倒是当然,可我不知道……其实,我根本没必要去接他们,至少现在我还不打算去……”

奥尔加·彼得罗夫纳盯着他。

“你身体不舒服?”

“舒服得很,”米嘉粗声粗气地回答说,“我只是困得要命……”

他没多说什么,转身就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摸黑躺到沙发上,衣服也没脱,就沉沉睡着了。

半夜,他听到从远方传来旋律舒缓的音乐声,发现自己正悬在一个光线幽暗的巨大深渊上。深渊渐渐亮起来,变得越来越金碧辉煌,越来越人山人海,后来非常清晰地听到了无限哀愁、温柔、凄凄切切的歌声:“古时候,休利国有个善良的国王……”他感动得打了个哆嗦,翻了个身,又沉沉睡着了。

26

这天白昼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米嘉像个泥塑木雕人那样去喝茶,去吃饭,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屋里躺着,从书桌上拿起那本已撂在那里好几个星期的佩谢姆斯基的文集,看了起来,可是一个字也没看懂。有时候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听着窗下沐浴阳光的果园里传来的和谐、柔滑的喧闹声……然后,他站起身来,到藏书间去换了本书。但是一走进这间古色古香的房间,看到那令人欢畅的景致——从一扇窗里可以看到那棵珍贵的枫树,从另外几扇窗里可以看到阳光灿烂的西半边天——他立刻心痛地回忆起他坐在其中翻阅旧杂志诗篇的那些春光明媚的日子(如今这已成为远在天边的往事了),并觉得这间屋子是属于卡佳的,于是突然转过身子,往回就走。“见鬼去吧!”他愤懑地想道,“这种诗意的、悲剧的爱情,给我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