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之恋(第7/18页)
白驹过隙,又是一个礼拜过去了。有天深夜,下了场滂沱大雨,早晨雨过天晴,太阳一下子变得火辣辣的,抹去了春日苍白的、无精打采的状态,眼看着周围的一切面貌改变,甚至不是一天一个样,而是一小时一个样。麦茬地开始翻耕,去年的切口变成了黑丝绒的颜色,田埂开始返绿,院子里的嫩草显得更加苍翠欲滴,天空也蓝得更加明艳、浓郁。果园很快就披上了柔软、清新、鲜艳的绿装,一串串灰色的丁香花变成浓郁的紫红,散发着芳香,连苍蝇也成批出现,大大的、黑黑的,藏在丁香有光彩熠熠、墨绿的叶子上以及小径斑驳的、炙热的日影中。一瓣瓣小小的、灰色的、显得特别柔软而即将抽枝的新叶下,苹果树和梨树的枝桠丫清晰可见。但是这些苹果树和梨树,已到处把他们弯弯曲曲的枝丫伸到其他树木的下边,像蒙上一层雪一般的、乳白色的花,而且这花一天比一天白,一天比一天密,一天比一天香。在这段绝妙的日子里,米嘉快乐地、悉心地欣赏着春天给周围带来的变化。但是卡佳不但没有因此而消失在周围的景物当中,相反,在它们当中,她无处不在,而且正是她的美使万物明艳灿烂。她的美同山花烂漫的春天一起,同枝繁叶茂的银白色果园一起,同蔚蓝的苍穹一起,如蓓蕾般怒放吐艳。
12
有天傍晚时分,米嘉走进夕阳斜照的大厅去用茶,喜出望外地看着茶炊旁放着一封信。这封信他等得好苦,今天早晨还白白地等了一场呢。他快速地走到桌边——他给她写了那么多信去,她早该回一封信了——映入眼帘的是典雅的信封和信封上熟悉又令人激动的笔迹,既亮得耀眼,又使他无可辩驳地害怕。他一把抓过信来,快步走出屋去,沿着林荫道,一直走到果园尽头那片谷地里才停了下来,环顾了四周,迅速地撕开信封。信很短,寥寥数行,可是米嘉心怦怦直跳,一连看了好几遍才看懂。“我的亲爱的,我唯一的心上人!”他反复地念着这句子,欣喜若狂,觉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飘浮起来。他举目仰望,只见天空得意扬扬地、欢欣鼓舞地放出光辉。周围的花园里,白色的花瓣也同样喜滋滋地绽放雪般银辉,有只夜莺已感觉到黄昏降临的凉意,以尖细明亮的嗓音,在远处苍翠的树丛里百转千回地啁啾,米嘉满脸红晕,开心得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他回屋时走得极其缓慢,因为他的爱情之杯已满溢而出,此后几天,他继续这样小心翼翼地在心坎里捧着这只杯子,同时平静地、幸福地等待着下一封信。
13
果园披上了绮丽多彩的华服。
那棵从各处都可望到的参天枫树,本来就挺拔于果园南半角所有的树木之上,如今覆满了翠绿的新叶,变得更高、更大了。
那条主林荫道,是米嘉经常在他卧室内眺望的,如今也更高、更显眼了;一棵棵老菩提树的树冠上,新叶已布满枝头,构成了淡绿的花边,绵延地铺在远方的果园上空。
在枫树下边,在林荫道的菩提树下边,是一片芳香四溢的、常春藤般卷曲着的奶油色花海。
所有这一切:高大蓊郁的枫树,果园里嫩绿的繁枝,果树盛开着的、像婚纱一样洁白的鲜花,太阳,苍穹,以及在果园的谷地里、洼地上、大大小小林荫支道的两旁和房屋朝南一边的墙角下——丁香、红醋栗、牛蒡、金合欢、苦艾和荨麻——无不显示出一派欣欣向荣、枝繁叶茂的青春气象。
在碧绿、敞开的庭院里,由于花卉树木从四面八方团团紧拢,院子似乎窄小了许多,连屋子也仿佛变得小了些,漂亮了些,好似等待客人的光临,所有的房间天天都敞着门窗,连白色的大厅,深蓝色布景的旧式客厅,小巧的、蓝色的、挂有好几幅椭圆水彩画的房间,以及阳光充足的宽敞藏书室也都整天不关门窗。藏书室是屋角一间宽敞的耳房,经常空空荡荡的,只有房门角落里蹲着几尊古老的圣像,沿墙摆着低矮的木书橱。窗前四周的树木,一步步移近,畅快地窥探着各个房间,树木都是绿油油的,然而浓淡有别,枝丫之间则露出一片明艳的碧空。
但是信却没有来。米嘉是知道的,卡佳文笔笨拙,一向不大愿写信,而且她总认为写信很麻烦,得在书桌旁坐下来,找笔,找纸,找信封,还要去买邮票……然而这种富于理智的想法已不再能安慰他。几天来,他一直很有把握地、甚为自豪地等第二封信来,可是现在这种心情已经化为乌有——他越来越灰心,越来越不安了。按理说,在写出第一封那样的信之后,紧接着就应当写来第二封更美好、情绪更高涨的信。可是卡佳却默不做声。
他很少再去村里,也很少再去旷野,而是终日坐在藏书室里,翻阅着已在书橱里搁了几十年的杂志。杂志的纸张已变干泛黄,上面印着老一辈诗人们才华横溢的诗歌和精致优美的诗篇,讲的几乎都是同一件事——正是这件事,自创世记以来一直充满所有的诗篇和歌曲,而今天则成了米嘉心灵唯一关注的东西,不管诗歌怎样描绘,他都能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把这件事跟他自己、跟卡佳联系起来。他把扶椅移到打开的书橱前,坐在那里一连好几个小时吟诵着这些诗句,折磨着自己:
人们早已熟睡,
到蓊蓊郁郁的花园去找我吧,我的情郎!
只有天上的繁星把我俩张望……
所有这些令人心潮澎湃的诗句,所有这一声声的召唤,仿佛都出自他的手,他的心,都仅仅对一个人倾诉,而那个人的倩影,他,米嘉,在所有的地方,所有的景物中,都能看到,而且这些诗句有时听起来几乎带有一种胁迫的意味:
湖水晶莹得好似明镜,
天鹅在河上鼓动着翅膀,
拨弄得湖面轻轻地摇荡:
啊,你快来我身旁!星星仍在闪耀,
绿叶在微微晃动,相互偎依,
暴风骤雨在天空聚集……
他合上眼帘,打了个寒战,一连几次反复吟咏着这召唤的诗句,这发自内心的恳求。这恳求充满着爱的力量令他无法抗拒,渴望能够得到响应,能够如愿以偿。后来,他良久地凝望着前方,倾听着环抱着宅地的、乡村般深沉的寂静,终于痛苦地摇了摇头。不,她没有响应,而独自在某个地方,在陌生而遥远的莫斯科的世界里闪耀!——柔情再一次爬上他的心房——那种胁迫的、不祥的、如魔鬼般的要求又强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