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之恋(第9/18页)
她的笑声感染了米嘉。他张开大嘴,腼腆地笑着,从梨树枝上跳下来,走到索尼卡身旁,躺倒在地,把头搁到她的膝盖上。索尼卡把他的头推开,他又搁了上去,心里则想起了近几天来反复吟咏的诗句:
哦,玫瑰,
当你舒展小巧的花瓣,
幸福的力量随即彰显,
一切还未结束。
当你舒展待放的花瓣,
超越了所有的召唤。
当你张开层层卷卷的花瓣,
那露珠打湿的花瓣,
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芬芳,香甜……
“别碰我!”索尼卡大声叫道。这回真是感到害怕了,她竭力想把他的头抬起来推开,“我可要喊啦,喊得森林里的狼都窜出来!我什么也不会给您的,我幸福的火焰已经熄灭。”
米嘉合上眼睛,一声不吭。阳光穿过梨树的枝丫,一道道狭窄的光束把温暖的日影星星点点地洒到他脸上。索尼卡温柔而又鲁莽地揪住他又黑又硬的头发,叫了起来;“跟马鬃一个样!”随即把便帽盖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后脑勺贴着她的腿——世上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女人的腿!——蹭着她的小腹,他闻到了棉布裙子和上衣的气息,而这一切又是同盛开的果园,同卡佳交融在一起的;夜莺忽近忽远,无精打采的啼鸣声,无数蜜蜂不停地发出的撩人而又昏沉的嗡嗡声,暖洋洋的空气中,飘散着的蜜香,乃至背部贴着地皮这种感觉,都激起了他某种剧烈的、势不可当的渴望,这种渴望折磨着他,使他感到难受,感到正常人无法体会的痛苦。
突然,云杉树上有什么东西沙沙动了起来,起初那东西开心地、幸灾乐祸地咯咯笑了几声,然后震耳欲聋地发出“咕咕!咕咕!”的叫声,叫得那么近,那么清晰,那么尖厉,那么可怕,以致当布谷鸟开始哀鸣,他都可听到沙哑的喉音和尖尖舌头的颤动声,这使他顿时渴望起卡佳来,渴望她,要求她无论如何立刻就把这种超乎人类所及的幸福给他。这渴望如此狂暴地包围了他,他冷不丁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地穿过树林,使索尼卡大惊失色。
由于对幸福的这种狂暴的渴望和要求,由于在他头顶上,云杉树中回荡起的那么恐怖、那么清楚的叫声,整个春日的世界仿佛天崩地裂了,米嘉突然醍醐灌顶,意识到信不会来,也不可能来了,某件事已经在莫斯科发生,或者马上就要发生了,他完了,毁灭了!
15
回到屋里后,他在大厅的镜子前站了一会儿。“她说得有道理,”他寻思着,“我的眼睛是拜占庭式的,要不至少也是疯子的。还有这又干又瘦的身材呢?跟木炭一样,粗俗不堪,眉毛也一样,忧郁的;头发又硬又黑,正如索尼卡所说,不是活脱脱像马鬃吗?”
但就在这时,听到身后有个人光着脚,快步轻盈地走了过来。他有点不好意思了,连忙转过身去。
“没错,准是恋爱了,所以整天照镜子。”帕拉莎一边亲热地同他开着玩笑,一边端着滚烫的茶饮,迅速打他身旁走过,朝阳台跑去。
“妈妈想要见您。”她补充道,举起手把茶饮搁到已经拾掇干净、准备用茶的桌子上,然后转过身来,飞快地瞄了米嘉一眼。
“大家都知道了,都猜着了!”米嘉想着,强打起精神来问道:
“她在哪儿?”
“在自个儿屋里。”
太阳已绕过屋顶,在西天落下,长满针叶枝丫的松树和阳台下树影斑驳的冷杉被阳光照耀得像镜子般发亮。树下的灌木丛也像玻璃一般闪亮,已呈现出一派夏日的气息。桌上映着清澄的树影,几寸土地上,日影斑驳、炙热、明亮,台布仿佛也闪着光。黄蜂在盛着白面包的小篮子上、磨砂玻璃的果酱盘上和茶杯上盘旋。所有的这一切都印证了乡村夏天的欢愉,印证了在这里可以过上多么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为了让妈妈放心,他心中并没有任何沉重的负担,米嘉决定赶在她出来喝茶前先去看她。
于是他离开大厅,走进光线黑暗的走廊;走廊里一扇门通往他的卧室,一扇通往妈妈的,还有两扇通往另两个房间,是阿尼亚和科斯佳回来过暑假时住的。走廊里已变得漆黑一片,奥尔加·彼得罗夫纳的房间变成了深蓝色,摆满了宅地中最老式笨重的家具:一排排旧衣柜、小衣橱和一张宽大的睡床,虽然拥挤,却很舒服,神龛前总是点着盏圣灯,虽说奥尔加·彼得罗夫纳从没有显露出她是特别虔诚的基督徒。屋里的窗户都敞开着,窗口下是个无人问津的花床,紧挨着主林荫道的入口。林荫道后面,整个果园都沐浴在余晖之下,欢快地闪耀着绿白两种颜色。这番熟悉的景色,奥尔加·彼得罗夫纳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管戴着眼镜,坐在窗边的扶椅上,迅速地织起毛线来。她四十岁上下,高大,消瘦,黑发,严肃,性格稍稍有些冷漠。
“妈妈,你找我吗?”米嘉跨进门,站在门槛边上问道。
“没有,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只是想看看你。现在除了吃午饭的时候,我几乎看不见你的人影。”奥尔加·彼得罗夫纳没有停下手头的活儿,回答说,她的态度显得有点异常,过于若无其事了。
米嘉想起,卡佳在3月9日那天曾经说过,她不知为什么怕他的母亲,还想起了她这句话中令他愉悦的暗示。
他难为情地嘟囔着说:“也许你有事要跟我谈吧?”
“不,没什么事,我只觉得你最近总是闷闷不乐,有些无所事事,”奥尔加·彼得罗夫纳说,“你不妨出去串串门,比方说去麦谢尔斯基家,他家有好几个待嫁的姑娘,”她补充道,微微一笑,“再说,他们也是非常和蔼可亲、热情好客的人家。”
“我很高兴能去拜访,这几天就抽空去一趟,”米嘉不大情愿地回答说,“走,咱们喝茶去吧。阳台上可美呢……喝茶时再聊。”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明白得很,妈妈敏感又机智,是不会再回到这类毫无意义的谈话中去了。
他俩在阳台上几乎一直坐到太阳西沉。喝好午茶,妈妈又继续打毛线,一边跟他谈着邻居家的事,谈着农务,谈着阿尼亚和科斯佳——阿尼亚今年八月又要补考;米嘉虽然听着妈妈讲,不时地回答几句,可是自始至终有一种好像离开莫斯科之前的感觉,他又觉得像醉酒似的昏昏沉沉,语无伦次,仿佛得了重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