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11/19页)

“唉,伙计,”有一次农庄的管家对他说,“我算把你这小兔崽子看透了!心里老打这个小算盘:怎么早早领了工资开溜。”

“确实有那么个二流子心里打着小算盘,但不是我。”谢雷顶嘴道。

管家没有听明白他话中有话,见他顶撞,便来硬的,让谢雷天黑前给牲口送麸子。可谢雷来到打谷场,往大车上装麦秆。管家走来问:

“我向你说的是俄国话不是?送麸子!”

“现在不是送麸子的时候!”谢雷强硬地说。

“为什么?”

“懂行的当家人都是晌午送麸子,而不是夜里。”

“你想教训我?”

“我不喜欢折磨牲口,我就这么说了。”

“所以你想起来送麦秆?”

“得知道什么时候该干点儿啥。”

“快给我放下!”

谢雷“唰”地白了脸。

“不,该干的活我绝不落下不干。”

“把叉子放下,狗崽子,趁没挨揍快滚!”

“我不是狗崽,是受过洗的人。装完这车就走,一去不回头。”

“未必,走不到两天,又要钻进我们乡里来。”

谢雷跳下大车,把叉子往麦秆上一搁:

“我钻?”

“你!”

“好小子,你就不钻?我知道你底细,东家也不见得夸你!……”

管家的胖脸蛋子变成酱紫色,眼珠暴露出来。

“啊,想咬我一口?不会夸我?你说为啥!”

“我没啥好说的,”谢雷吞吞吐吐不敢直说,吓得脚跟灌了铅似的。

“不,小子,别嘟囔,打开天窗说亮话!”

“白面哪儿去了?”谢雷禁不住激将法。

“白面?什么样的白面?你说!”

“头等面粉,从磨坊运出来的……”

管家死死揪住谢雷胸口的衣领,一时双方僵立不动。

“你干吗揪我领子?”谢雷起初还是平心静气地问,“想把我掐死?”

随后又气愤地叫嚷:

“你打,你打啊,我还没死呢!”

他挣开对方的手,捡起木叉。

管家一见大喊:“来人哪!”虽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快叫村长!你们听着:他想杀人哩,那狗崽子。”

“你别靠近我,否则我打断你的鼻子,”谢雷平端着叉子,“眼下不比从前!”

这时管家一拳挥去,谢雷一头栽倒在麦秆堆里……

一年夏天谢雷待在家中等待杜马赐恩。到了秋天,他串门访友一心想跟来雇刈草工的人搭上关系……有一次村头新垛的草堆着了火,谢雷第一个赶到火场,指挥拉水车的人和举着木叉奔向大货堆的人,把嗓子都喊哑了,眉毛都烧着了,浑身湿得像落汤鸡一样,好些人从四面八方冲上去,扒掉大火燃烧着的草垛顶,另一些人则在哭喊的女人以及火光,泼洒的水、爆裂声和人声中,在乱堆于房屋的圣像、木桶、纺车、马衣和从焦枝上纷纷落下的树叶中瞎奔跑、瞎忙乎……十月,下过几场暴雨后寒流接踵而至,池塘结了冰。有回一头猪在冰冻的岗上脚一打滑掉进池塘,眼看着往冰下沉去。谢雷第一个飞奔过去跳水抢救……猪淹死了,但谢雷为此可以去庄园的下房里要酒,要烟,要下酒菜。当初,他在换科舍廖夫的干衣服时,全身发紫,上牙咬不住下牙,苍白的嘴皮子没法动弹,过后好久才缓过气来,他喝到半醉,开始自吹自擂起来,说他在神父家干活如何如何勤快,去年如何如何卖弄机关嫁了闺女。他坐在桌旁一边大嚼生火腿肠,一边扬扬得意地讲着嫁女经过。

“好哇,她好上啦。我是说我的马特廖什卡和叶戈尔卡好上了……行,好上就好上。有一天我坐在窗前,见叶戈尔卡从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一次,两次……我那闺女呢,不住地往外眺望……我就寻思:这是他们在打主意。我当即告诉老婆说,我有个聚会,去去就来,你且在家里给牲口喂料。随后我坐到屋后的麦柴堆里等候。纷纷扬扬地下起了第一场雪。我见叶戈尔卡蹑手蹑脚地来了……她也溜出了屋门。他俩走到地窖后面,搂着钻进了一间新盖的房屋。我等了一会儿……”

“是有这么回事儿!”库兹玛皱眉一笑。

谢雷以为是在夸他,夸他聪明机灵,于是绘声绘色地继续说道:

“别急,你听着,还有下文哩。我等了一会儿,顺着他俩的脚印寻去……跨过门槛,从她身上一把将那小子提溜起来。”小两口吓得魂不附体,那小子像蒲包般从她身上滚落地下。她呢,像鸭子一样躺着发愣……‘你就揍我吧!’这是叶戈尔卡说的。我说:‘我用不着揍你……’我把他外衣内衣全都捡起来,只让他穿一条小裤头,他像刚从娘胎出来似的,全身赤裸裸。我说:‘好啦,现在你高兴上哪儿就上哪儿……’我掉头往家走。一看,他随后跟着,他跟雪地一样白,一路走,一路抹鼻子……他能去哪儿呢?走投无路!而我那女儿玛特廖什卡,我前脚走出那屋,她后脚就往野地里跑,邻院大婶一直追到巴索夫村附近才把她拖回了家。我先让她缓缓气,随后说:‘咱们是穷人?’她不做声。‘你脑袋瓜糊涂不糊涂?’她还是不做声。‘你就打算丢咱家的脸,搞出一堆私生子,叫我干瞪眼?’我捡起皮鞭就揍——手边刚好有根皮鞭……简单说吧,揍得她直不起腰!而那小子坐在板凳上哭。接着我也把他收拾了一顿……”

“于是他娶了你的闺女?”库兹玛问。

“可不是吗!”谢雷应道。他觉得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便把碟子里的火腿碎片收好,揣进裤子口袋,“那场喜事办得也真热闹!老兄,我不在乎花钱……”

“夸这么件事!”库兹玛自从那晚听谢雷的讲述后想了很久。天气变坏了。不想动笔。越来越觉得烦闷,只是有时有人上门的时候心情好一些。巴索夫村的戈洛洛贝,秃顶压一顶大帽子,来过几次,求库兹玛代写状子,告他的亲家打断了他的锁骨。岗上另一个寡妇布特洛奇卡也曾前来求他写信给她儿子。她一身破烂,被雨淋湿的衣服上还结了冰。她流着泪,请库兹玛一字一句地写:

谢丽普霍夫市,贵族澡堂附近,热尔图新公馆……

说到这儿她哭了。

“嗯,”库兹玛皱着眉头,像老年人那样从镜片上方瞧定布特洛奇卡,“都写上了。往下呢?”

“往下吗?”布特洛奇卡小声问。她强吞下泪水继续说,“往下,好人,请写得清楚些……交米哈尔·纳扎雷奇·赫罗索夫亲收……”

接着时断时续地说:

“寄给亲爱的宝贝米哈尔。你怎么把我忘了,音讯全无呢…你也知道,咱们住的房是租的。现在要撵我们出去,可我们去哪儿呢?……亲爱的儿子米哈尔,看着上帝的分儿上,赶快回来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