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19/19页)

 

澡堂子,热起来,

教堂的钟敲起来!

 

库兹玛咬得紧紧的下巴在颤抖,从头到脚全身冰凉,双颊疼痛,泪水模糊了眼睛。新嫁娘把披巾裹紧身子,突然哆嗦着号啕大哭。

“算了吧,姑娘们!”有人喊。

但姑娘们全不理会,继续唱道:

 

教堂的钟响起来,

把我的亲爹叫起来……

 

新媳妇呻吟着一会儿把头埋进两膝间,一会儿捂在双手里失声痛哭……人们扶起浑身哆嗦站立不稳的新媳妇,上隔壁的冷屋子梳妆去了。

接下来是库兹玛为新娘祝福。新郎在雅科夫的儿子瓦西卡陪同下也来了。新郎穿了瓦西卡的靴子,头发已经理过,脖子刮得通红,身上套件花边蓝领衬衫。他用肥皂擦洗过脸,显得年轻多了,甚至样子也好看了。他自己也知道这点,所以满含歉意地垂下他那黑睫毛。伴郎瓦西卡穿着红衬衫,敞着罗曼诺夫式的短皮袄,进门严厉地瞅一眼给婚礼助兴的姑娘们,粗野地喊一声:“别嚷了!”然后按照礼俗说道:“出阁吧,出阁吧。”

姑娘们齐声回答:

“没有三人一伙盖不起房,没有四角撑不起顶,各个角落搁一卢布,中央再搁一卢布,另外加瓶酒。”

瓦西卡从口袋掏出半俄升酒,放到桌上。姑娘取过,当即站起身来。人更挤了。门又开开,吹进一股冷风,升腾起一团热气,岗上寡妇捧着金箔圣像,推开众人走了进来。她后面跟着新娘,穿件带皱边的竹青连衣裙。众人发出惊叹:那么美,那么苍白,那么端庄!瓦西卡给一个头大肩宽像哈巴狗的短腿小男孩当额一个毛栗子,又把什么人的一件陈旧皮短袄扔到屋中央的麦秆上。新郎新娘在皮短袄上站定,库兹玛低头从岗上寡妇手中接过圣像,众人一下子静了下来,连那个好奇的大头男孩的喘气声也能听得见。新郎新娘同时跪倒在库兹玛脚前,磕了个头,站起来,跪下,又磕了一个。刹那间库兹玛和新媳妇的目光相遇,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库兹玛脸色煞白,暗暗想:“我现在就把圣像扔到地上……”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捧着圣像在空中画了一个十字。新娘亲吻圣像时触碰到了他的手。他把圣像交给旁边的人,抱住新媳妇的头,怀着一片父爱之情吻了她的新头巾,随之痛哭起来,泪水模糊了眼睛。他推开众人,走到过道里。雪花向他扑面而来,落满雪的门槛在黑暗中发白,风在屋面上呼啸——户外正刮大风雪。从小窗里射出的灯光像一道道烟柱,照在厚厚一层雪上……大风雪到第二天早晨也没停。茫茫一片,既不见杜尔诺夫卡,也不见岗上的风磨。天光有时放亮一阵子,接着又阴暗如晦。白色的果园整个都在簌簌作响,它和风的呼啸掺在一起,却又掩不住远方教堂的钟声。雪堆的尖顶上被挂起团团雪雾。几只身披雪花的牧羊犬蹲在台阶上眯起眼,嗅着从下房烟道里吹出来的暖香。库兹玛好不容易才分辨出马和雪橇黑糊糊的影子,以及马铃铛的响声。新郎乘的雪橇套了两匹马。新娘乘的只套一匹。雪橇上铺着毛边毯。婚礼队的人都系彩色腰带。女的穿了棉皮袄,裹了围巾,小心翼翼地跨着碎步,一边向雪橇走去,一边还扭捏地说:“老天爷,什么都看不见啊!……”新娘也穿皮袄,不过她将竹青色连衣裙裙下摆撩起搭在戴纸花冠的头上,只坐在她的白衬裙上,为的是怕弄破裙子。她已哭得精疲力竭。浮现在库兹玛眼前的人影,耳边风雪的呼啸,人们的谈话,像过节似的叮当铃声对他而言都像是在梦中。马夹起耳朵,背过头。风吹散了谈笑和哭喊的声音,雪粘住了眼睛,染白了胡须和帽子,茫茫雪雾和昏暗使彼此都难看清楚。

“嘿,妈的,什么也看不清!”瓦西卡为避风低下脑袋,嘟囔着坐到新郎旁边,抄起马缰。

接着,他粗鲁地迎风大喊一声:

“老爷们,祝福新郎官去举行迎亲礼吧!”

有人应道:

“上帝祝福他……”

马铃铛叮当作响,雪橇板吱吱呀呀。雪橇过处扬起了一阵阵雪尘,马鬃毛和马尾被风刮向一边……

教堂更衣室炉火旺呀,煤气刺激着人的喉咙。大伙在等神父到来。教堂煤气很重,而且非常昏暗,因为外面正在刮大风雪,而教堂拱顶低,窗户又小,上面还装着防护网。只点着三支蜡烛,新郎新娘各拿一支,第三支拿在宽肩厚背穿黑袍的神父手里。神父弯身翻开一本滴了许多蜡油的本,透过镜片快速地念了起来。地上、靴子和树皮鞋带进来的雪化成了一摊摊水。不时有人开门,一阵阵冷风直透脊梁。神父严肃地敲敲门,又瞅瞅新郎新娘和他们身上的打扮,以及烛光照耀下温柔的面庞。神父习惯将祝酒词念得娓娓动听又感人肺腑,但他既没有思考词义,也不涉及任何人。

“至圣的上帝,万物的救世主……”他酣畅地念道,声音高低起伏,“你曾赐福于你的仆人亚伯拉罕使萨拉生育……把利白嫁给以撒为妻……让拉吉与雅谷同房……现在请赐福给你的仆人……”

想到这儿,他打断主祷文,却面不改色,转头悄悄厉声问诵经士:“叫什么名字呀?”听到回答“杰尼斯卡,阿芙多季娅……”后,又继续动人地说道:

“请赐给你的仆人杰尼斯卡和阿芙多季娅平安、长寿、贞洁……让他们多子多孙……为他们降下天上的甘露,给他们家里装满小麦、新酒、橄榄油……让他们的家像黎巴嫩雪松一样繁茂……”

但周围的人即使听懂他的话,也只会想到谢雷的家而不会想到亚伯拉罕和以撒的家,只知道杰尼斯卡而不知道黎巴嫩雪松。而杰尼斯卡,这个穿着靴子和外衣的短腿新郎,只觉得一动不动地顶着直压到耳根上缀有十字的钢制冠冕挺不自在。新娘戴上冠冕更显得美丽了,也更苍白了,她的手在颤抖,以致烛油滴到竹青裙子的皱边上……

黄昏时,风雪越来越紧,猛得吓人。回家路上人们拼命驾马快跑,万卡克拉斯内大嗓门妻子站在第一辆雪橇上,像女巫跳神般挥舞手帕,迎着风雪,迎着模糊不清的夜色唱道,但雪花飞进她嘴巴,压制了她那狼嚎似的声音:

 

青灰色的鸽子呀,

有个金黄色小脑瓜!

 

莫斯科

190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