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17/19页)

“我知道!”迪洪·伊里奇嚷道,“他不会待在农村的,绝对不会。让他见鬼去得了!至于说他不是个当家人,咱俩也不是什么好当家!我记得,那次在酒馆跟你谈正事儿,你却听鹌鹑叫……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怎么啦?这跟鹌鹑叫有什么关系?”库兹玛问。

迪洪·伊里奇用手指弹着桌子,一字一句厉声说:

“你悲天悯人,其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费力气。一言既出,绝不悔改。我说到做到。我不打算烧香赎罪,宁可做件好事,即使只做一件,上帝也会记在账上的。”

库兹玛从座椅上跳起来,高声辩道:

“我们哪儿有上帝?杰尼斯卡、阿基姆、梅尼绍夫、谢雷、你、我,哪儿有上帝?”

“慢着,”迪洪·伊里奇说,“哪个阿基姆?”

“我病在床上时,”库兹玛不搭理,顾自说,“有过几回想到上帝?我想的只是:我不理解上帝,也不会想念上帝!我没调教好!”

他以游移不定的痛苦目光环视四周,把衣服扣子解开又扣上,在屋里走了一圈,最后在迪洪·伊里奇面前站定。

“你记住,哥哥,”他说,这时双颊都涨红了,“咱俩已经活到头,烧什么香也救不了你我。你听见了吗?咱们是杜尔诺夫卡人!”

他激动得说不下去了,因此干脆不言语。迪洪·伊里奇又想起了什么事来,突然同意道:

“说得对,都是不中用的人!你只要想想……”

新的想法使他又来了劲:

“你只要想想,种地种了一千年,不,时间还要长,但怎么个种法,没一个人知道。单单侍弄土地的事也干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地,什么时候撒种,什么时候收割。‘别人咋种,咱就咋种。’——就此而已,你瞧!”他竖起眉毛,也像库兹玛一样高声重复:“‘别人咋种,咱咋种!’没一个婆娘能烤好面包,烤出的面包净掉皮,皮下面是酸水!”

库兹玛听罢茫然。

“哥哥疯了!”他直愣愣地看着哥哥点灯,心下暗想。

但迪洪·伊里奇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激烈地往下说:

“人民!言语下流,好吃懒做,开口就扯谎,不知廉耻,谁也不信谁!”他大声嚷嚷,不顾点燃的灯光直冒火苗,黑烟几乎冲到天花板上,“不光不信咱们,彼此都不信,全是一个样,全是!”他像哭似的叫喊,“噗”的一声把灯罩罩住油灯。

窗外天色暗蓝,新雪飘飘散散地落到地上、水洼上。库兹玛不做声,单看着哥哥。谈话意外地来了个大转折,库兹玛的火气不由顷刻无影无踪。他再不知说什么的好,单单看着他哥哥愤怒的眼睛。

“哥哥准疯了,”他绝望地想,“现在不疯早晚也得疯,路只有一条。”

迪洪·伊里奇点上支烟,心开始慢慢平静。他坐下,瞧着灯火,说话也是轻轻的了:

“你说话不离‘杰尼斯卡,杰尼斯卡’……你没听说马卡尔·伊万诺维奇,那个游僧干了啥?给逮起来了。他跟他那搭档拦路抢了一个女人,拉到克柳奇莫的更房里强奸了四天……轮番上……现在关进了牢房……”

“迪洪·伊里奇,”库兹玛温和地说,“你何必说那些不相干的事?干吗这样?你大概病了。一会儿说东,一会儿道西……酒喝多了?”

迪洪·伊里奇不吱声。他只摆了摆手,注视灯火的眼睛里滚动着泪珠。

“喝上酒了?”库兹玛又轻声问。

“喝上了,”迪洪·伊里奇轻声回答,“如果换了我,你也会喝上的!你以为我这金笼子得来容易?你以为我这辈子活得轻松,像只拴着的公狗,而且还搭上个老太婆?弟弟,我没有可怜过谁,可谁也没可怜过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怎样恨我吗?如果这伙庄稼汉在革命中得势,他们会让我好死?让他们等着吧,待到有朝一日,看我们不把他们一个个统统杀光!”

“哪怕只是为了一条火腿?”库兹玛问。

“这倒不一定,”迪洪·伊里奇苦笑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现在就在绞死人呢!”

“这不关咱们的事。他们要对上帝负责。”

接着他紧缩双眉,闭上眼睛沉思。

“唉!”他深深叹了口气,“唉,我亲爱的弟弟!咱们也很快到上帝宝座前接受审判了!晚上我常常读圣礼书,一边读一边哭。真叫人惊奇,这些感人的词句是怎么想出来的!你等着,我读一段给你听听……”

他迅速站起来,从镜子背后拿出一本教堂出版的厚书,用哆嗦的手戴上眼镜,含泪诵读,匆匆地,怕被别人打岔。

“每想到死,棺材里躺着上帝按他自己模样创造出的美丽人体失去原来的形象,闭上了炯炯发亮的眼睛,我便哭泣,我便哀号……

“浮生如梦,年华如箭,今生一切劳碌均为空虚。经文上写着:我们赢得了世界,却赔了性命、帝王和乞丐同归于土……”

“帝王和乞丐,”迪洪·伊里奇摇头哀叹,“一辈子就这么完蛋了,弟弟!从前我有个哑巴厨娘,我送那呆婆娘一条进口头巾,可她翻来覆去地光拿着看……平时舍不得戴,说要到过节的时候再戴。等到过节,一瞧,头巾朽成破布条了……我这一辈子也是这样,丝毫不差!”

库兹玛回到杜尔诺夫卡后感觉到说不出的苦闷。在这样的苦闷中他度过了在杜尔诺夫卡的最后一段时日。

那些日子一直下雪。谢雷一家恰恰等着雪把道路铺平,好办喜事。

二月十日傍晚时分,在昏暗寒冷的外室里有过一场压低声音的谈话。炉旁站着新媳妇,黑豌豆花黄头巾直蒙在前额上,垂眼凝视脚上的树皮鞋。短腿的杰尼斯卡站在门口,没戴帽子,沉甸甸的呢子上衣从他肩头耷拉下来。他也垂着眼睛,但看的是拿在手里把玩的靴子,这靴子是新媳妇要他钉掌的,杰尼斯卡钉好了掌,现在来要五戈比工钱。

“我没钱,”新媳妇说道,“库兹玛·伊里奇兴许已经睡着了,你等明天来取吧。”

“我可等不及。”杰尼斯卡回答,用手指甲抠着靴掌,像是在打什么主意。

“那怎么办?”

杰尼斯卡想了想,叹口气,晃晃头发浓密的脑袋,突然仰起头来。

“何必说话绕弯子,”他大声地。干脆地说,眼不看新媳妇,暗暗下劲挣脱他那份羞涩,“迪洪·伊里奇跟你谈过了吗?”

“谈过,”新媳妇回道,“听得我都烦了。”

“那我现在叫我父亲一块儿来,反正他,库兹玛·伊里奇,该起来喝茶了……”